若一闻言,视线停驻在眼前鬼气森森的青年的面上。
他并没有见过这只鬼,但对方好似对他很熟悉。
若一想起了先前来时师侄对他谈及的人物,又想了想师侄描述,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不过他并没有开口询问对方的身份,而是淡声道:“他需赎业果,我不会把他交给你。”
若一并没有抢了他人猎物的羞愧,眼前二者皆为害果,按理来说他应当一同处理了。
只不过就像松青师侄所言,眼前的厉鬼有些特殊。
和所有修为不低的鬼怪一样,青年给人的感觉不好相与,十分危险,但和那些混乱狂躁相反,他显得十分清明冷静。
理应为大凶之物,若一却没有生出将他收到血葫芦中炼化的念想,从瞧见的第一眼就不想。
“你若是喜欢,那就送给你。”
蔺绥不甚在意,他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况遇见若一,当即打算引着若一朝着好梦村的方向走,让燕秦的善恶面相遇。
都不需要他多费口舌解释什么,这两个人相貌一致,同魂分离,相见之后他们自然会有感应。
蔺绥想促进两个残魂融合,自然需要他们见过面之后再了解事情经过,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也就是他没有先告诉恶面详情的理由,按照恶面的性子,信不信是一回事,觉得无所谓又是另一回事。
若一是个没有情绪的人,他不会哭也不会笑,不会开心也不会难过,不会愤怒也不会嫉妒,但并不代表他感知不到旁人的情绪。
相反,因为心无杂念,他倒是能更好地看穿其他人在想什么。
若一想难道自己和这只鬼是旧相识,毕竟他的态度友好又熟稔。
若一知道自己先前就死过,是师父利用秘法保住了他的魂魄,让他再投胎,只不过关于前世十六载的记忆,他没有印象。
既然对方没有争夺的意思,若一自然开口道谢。
被道士用符文困住的光团却不甘心以此结局,伴随它的挣扎,周围的气流变动,甚至地动山摇。
一阵刺眼白光,蔺绥感觉到了熟悉的迷蒙,下一瞬眼前事物便改换了。
被白鹿山神拉进回忆的梦中时,也是这种感觉。
不过那次一开始还无所觉,这次蔺绥的记忆倒是没有被遮蔽。
眼前是个结构简单的木屋,往上看能看到房梁上方的厚厚的茅草,这间屋子不大,除了床和一个柜子,还有桌椅之外,几乎没什么东西。
桌上摆着红烛,柜子床上也贴着没被揭下来的喜字。
蔺绥透过水盆的倒影看着自己的脸,确定这是他的身体,这个地方却不是他的记忆。
蔺绥推开门走了出去,小道士就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空。
他跟着抬头,看见的不是蓝天白云,而是杂乱缠绕在一起的光线。
“这些都是他窃取的机缘,也都是他的因果,这里应当是他造出来的幻境。”
若一开口,他看起来既不好奇也不慌乱,依旧是那副淡然模样。
蔺绥颔首,只是静静瞧着若一,并不答话。
门忽然被人急促地拍响,门没栓上,外边的人用力就把门推开了。
那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脸上焦急地喊着:“叔叔婶婶,二娘让我来报信,说村子里进了好几只大虫,让我们都赶快躲起来,千万别出去。”
他边说边往里走,把门给关上了。
不过他年纪小,个子不大,够不着门闩。
蔺绥和若一听见了他的称呼,默默看了一眼对方。
蔺绥虽然脸长的好看,但面相并不阴柔女气,应该不至于会被认成女人,若一就更不用说。
若一向来静观其变,抬手帮小男孩拉上了门闩。
小孩这才松了口气,但又爬上院墙边的柴垛,够着墙探着脑袋去看外边,看了几眼后又立刻跳了下来。
“要是只有一只长虫,大家也不怕,但好几只可吓人了。”
“叔婶,咱们进屋吧,你们刚成亲,屋子里也没什么鱼啊肉的不用担心,长虫会循着味儿过来,俺娘刚刚还在家里说现在天气好,婶子你要是这会儿怀孕就可以赶在冬天坐月子了,那可舒服了。”
小孩自顾自地说,眼睛直勾勾地盯向了蔺绥的肚子,仿佛里面已经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
蔺绥被他看的眉峰高挑:“我可怀不了孕。”
别说,燕秦硬喂给他的那些鬼气还有些没消化完。
要是他有这种功能,按照燕秦的能力……啧,还好他不能。
“为什么啊?”小男孩一脸费解,然后恍然大悟地看向若一,小小年纪嫩嫩的脸庞上写满复杂,“叔,是不是你不行?”
“俺娘说村口马媳妇儿生不了娃娃,就是因为老王叔被伤了根,叔,你也被伤了?”
若一并不在意这个小男孩说的任何话,耳朵却听见了一旁传来的闷笑。
他忍不住转头,看见了一双笑眼,鬼魂苍白的面上带着薄红,那双眼眸染上潋滟水色。
这个场景对于蔺绥来说实在是太好笑了,他没想过有一天燕秦也会被小孩子一脸纯洁无邪地说不行。
“夫君,你被伤了?”
蔺绥的那声称呼带上刻意的拉长的软调,透着戏谑。
若一不知人间情爱,但并非对这些事也一窍不通,他手里斩过的狐妖艳鬼不少,那些红粉骷髅个个露骨,连带着他也知道不少事。
不过他自然是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不觉羞耻,也不觉有什么意思。
哪怕被这么打趣调侃,他依旧神色淡漠,棕色眼眸如同无垢琉璃,他未回应这说笑,白玉雕似的无暇面容带着冷硬的无动于衷。
蔺绥明知善面无尘欲,还是忍不住微微失望。
其实善面有些像原本的燕秦,在某些时候,那种光风霁月不染凡俗的感觉一模一样,可终究不同。
燕秦不会毫无反应,初相识时若是如此他便会有些内敛的害羞,相熟了再听到这种逗弄的话,当时不表,事后也必定会弄得凶狠几分。
“小道君,你可真无趣。”
蔺绥懒懒抱着胳膊靠在柱子上,面上带着几分意兴阑珊。
若一不置可否,移开了视线。
在刚刚看见蔺绥失望的眼神时,他心里忽然有了种莫名滋味,转瞬即逝,好似他才刚刚察觉便没了踪迹。
若一没去想,此时门外又响起了拍门声。
“叔,婶,快出来吧!长虫咬人,通叔救下了三嫂他们,招呼大家打死了长虫,人也撑不住了!”
那声音很熟悉,分明就是刚刚进来的小男孩的声音。
蔺绥朝旁看去,那小男孩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在了院子里。
那声音飘远,仿佛朝着下一家去了。
若一打开了门,蔺绥早就已经穿墙离开。
街边传来隐隐的哭声,那声音越来越大,不是一个人在哭,而是一群人在哭嚎。
蔺绥往外走,记忆中或者说梦境中许多事情都是含含糊糊的,那些看不清脸的男男女女在村口哭喊,旁边是几只老虎的尸体。
“村长为了我们辛苦了大半生,如今还为我们……”
“这世上根本就没什么山神,若是有,先前大旱如今大虫,怎么就没显灵,只有通叔为我们劳劳碌碌,如今还……”
他们都是在为同一个人哭丧,蔺绥和燕秦看着他们雕像立碑。
人没有妖鬼之能,信仰却能造神,因此前有妖物讨封后有山神显现,皆因人之念。
蔺绥了然,白鹿山神大抵就是这么诞生的。
眼前场景变了又变,约莫就是小村中人如何安居乐业。
一道人影浮现,有别于雕像上慈眉善目的老爷爷和先前路面的形象,他看起来只是一个干瘦的男人,面容平和,眼眸深邃。
“这里是我的家乡,乡亲们把我当守护神,让我死后成山神,几代如此,如今世道大乱,妖鬼横行,我怎能不护着他们。”
“小神从未害过人性命,还请道长手下留情。”
男人背脊佝偻,朝着若一行礼。
蔺绥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见打不过所以打感情牌了。
“一缕福运,有时和性命也无甚区别。”
蔺绥看着乱线缠绕筑就的天空,轻啧出声。
怪不得恶面说他好吃,这山神已经不择手段了。
人这一生会有各种各样的机缘和福运,除了倒霉透顶的,各人总会有自己的缘法。
这山神能偷人的运势来增加自己的实力也算是另类的邪门歪道,蔺绥虽不清楚其中内情,但是也能大概猜出白鹿山神大概是用梦境来实现自己的目的。
他一直没有被发现,大概是他的偏执是守护那个村庄,而非谋财害命,所以他依旧是正神依旧有祥瑞。
白鹿山神面色阴沉地盯着开口说话的蔺绥,要不是这两只厉鬼要吃他,他又怎么会落到这个境地,现在还多出来一个道士。
他倒是发现了这个道士和那个扬言要拿它当聘礼的厉鬼长得一模一样,不过这和他没什么干系,他现在最要紧的是保命。
“做错事就要承担相应的代价,对不对,小道君?”
若一觉得他这话似乎有些意味深长,却又不太明白。
他顺着这话点头:“以梦为饵,窃运夺缘,邪门歪道,既已堕道,必偿因果。”
若一背后的长剑自动出鞘,朝着白鹿山神而去。
山神面色骤变,因为一分为二他本就实力弱了不少,如今除了奔逃,别无他法。
整个空间又是一片动荡,刚刚那些哭嚎的村民们得了指令,朝着一人一鬼飞扑而来。
天上那些乱线般的缘法,也化为流星,朝着蔺绥和燕秦砸来。
蔺绥凝出鬼气,清扫眼前的障碍。
若一指尖划出一片清气,无需符纸凭空画咒。
等到白鹿山神抵抗不住消散在人间时,蔺绥他们也从他的一方空间里离开,但眼前早就不是追逐所至的那片溪谷,而是一片开阔平原。
蔺绥立刻去感知自己在恶面身上的禁制,发出的感应信号却如同泥牛入海,未收到回馈。
这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在另一片不同的空间,二是距离太远,禁制不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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