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相公大声喘气,猛烈擦拭额头,脸上汗水涔涔而下,几乎浸湿了寝衣。
裴夫人朦胧看见,又惊又惧,赶紧穿鞋下床,要出声呼唤守夜的下人。但刚撩开床帐,便被魏相公伸手挡住
“不要惊动外人,是下面的事情”
裴夫人倒抽一口凉气,立刻放下帐子,反握住魏相公汗津津的手,不敢出声。
所谓“下面”,乃是魏府至亲之间的隐语。自三年前,至尊父子在玄武门内闹出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以后,宦途骤逢大变的魏征便开始频繁梦魇,常常见到一头角峥嵘的长袍男子向自己行礼,称上司钦佩魏先生的公正廉明,想请他协助料理历年积压的旧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了司掌朝廷刑法之大理寺以外,哪里还有历年积压的旧案魏征虽有不解,却也一时随口答允。于是异梦成真,那长袍男子竟真将魏府君携入渺茫不可深查的幽冥,见识了不计其数的奇闻逸事,怪异莫可名状。
玄秘之事不可随意示人,因此魏府君三缄其口,除了最为亲密的家眷以外,绝不敢对外人泄漏一句。而今言语中贸然涉及“下面”,自然让裴夫人大为惊疑。
夫人探头张望窗户,眼见并无旁人在外,悄悄出声探问
“到底所为何事”
魏征茫然片刻,终于缓缓摇头
“我记不得了”
直入幽冥窥测阴阳玄秘,在协助鬼神料理积案之余,又难免会有泄漏天机的风险。因此地府曾设下封禁,只要往返阴阳的生魂返回人身,便会迅速遗忘在异界所见的种种,唯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萦绕不去。
但仅仅只是这一点模糊的印象,也足够让魏相公心有余悸、神魂不定了。他猜测不,他敢肯定,自己一定是在出入阴阳两界时见识到了某些极为震悚的事实,以至于心跳如鼓,不能抑制
但到底是是什么呢
魏相公喘息片刻,小声招呼妻子“将那黄符纸的名册拿来”
裴夫人却有些犹豫“崔先生也有地府的公务要忙,如若无故打搅,是否不太好”
所谓“崔先生”者,乃魏征昔年好友,官拜礼部侍郎的崔珏崔府君;武德年间崔府君一病不起,神魂归入阴曹,积功而升任为总掌生死文簿的判官。而今魏征同样往来阴阳,便与这位昔时同僚再续前缘,彼此都有很深的交情。
君子之交淡如水,本不该随意牵扯公务上的事情。眼见丈夫贸然要召唤地府判官,裴夫人忧心不已,小心出声劝阻。
魏征闭一闭眼“若只为我一人的事情,自然不能惊动崔君但我总觉得总觉得在梦中看到了什么极惊人的东西,不得不探问仔细。”
他长长叹气,挥一挥手,表示决心已定。裴夫人不能再劝,于是到床头的梳妆柜里翻出了那张谨慎保管的黄符纸,在香炉中点燃。
香烟袅袅中人影憧憧,浮出了崔判官细长的身影。他仔细听完魏征的叙述
,自腰间摸出地府往来的底账,仔细翻找片刻,却连连摇头
“以业镜的记录,老兄今夜应当是被借调到凉州、瓜洲一带,帮着料理当地因瘟疫而死的游魂了嗯,孙药王也在此处看护病人,似乎还有佛道中的高人路过;但除此以外,并无其余异样。”
魏征默默良久,也不能从这样寻常的描述中推断出自己惊悸的缘由。他想了想
“没有其他的记录了么”
崔判官又翻了翻账簿,终究摇头“依照常理,地府招活人生魂入幽冥断案,都会延请一位通灵的玄猫随行,庇护魂魄。就算活人忘掉了阴曹的总总,也可以请随行的玄猫稍作复述。但是吧,这一回请来的那只玄猫,却未必有那个记性“
魏征不解“为何”
崔判官欲言又止,只能长叹一口气。
“这只玄猫的长辈都颇有道行,也算是妖界赫赫有名的一号人物了。”他很委婉的说“但这只猫的脑子吧只能说从小到大都比较淳朴所谓圣质如初。”
玄猫是狸奴中最有灵性的种类,天生有通幽辟邪的本事。因此,地府会定期挑选其中聪慧敏捷的佼佼者,与其拟定契约,委托着护送生魂。但隋末天下动荡游魂四起,阴曹工作量随之暴涨,居然不能不引入这样的怨种,简直要让人生出关系户的怀疑。
不过,应该不会有长辈心大到将这样的后裔放出来当关系户吧仅以地府的台账记载,这只淳朴小猫咪可是蠢到能在瓜洲原地失踪,家里至今都还在托人寻觅呢。
据说生魂与玄猫合体时要受狸奴本性的影响,也不知魏相公会不会被波及到什么。
崔判官道“日常办公不会留细账,要是玄猫都不可靠,恐怕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语意明白至此,显然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但魏相公踌躇许久,却缓缓开口“如果可以不知能否询问谛听”
崔珏大吃一惊“你要惊动幽冥教主”
谛听是随侍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的灵兽,法力通玄遍观三界,能听闻此娑婆世界一切至细至微的声响,自然能轻松探查到瓜洲发生的一切隐秘。但镇守幽冥的神物怎能擅扰更何况还牵扯到地藏菩萨魏玄成往日也不是这样浮躁轻薄、胆大妄为的人呐
他脱口而出“无故惊扰神物,这可不是小事”
魏征自然知道其中的轻重,但神色依旧镇定
“我本也不敢这样冒昧可不知如何,心中却实在是七上八下不能安定,虽然不知缘由,但隐约总觉得有什么大事,只怕还牵涉朝廷,牵涉政局,乃至牵涉当今圣上烦请老兄千万为我一试,若有不妥,在下一人承担便是”
这一句话郑重之至,已经近乎于掷地有声的嘱托。崔钰沉吟片刻,想到其中隐约牵涉的“圣上”二字,终于不再多劝;他深深看了自己这老友一眼,徐徐点头
“好吧,我便替你一试。”
烟火一闪而逝,崔判官的影子
消隐无踪。魏相公夫妇各有顾虑,
不能再睡,
点亮烛火在床上盘坐了半夜。
直到卯时时分,香炉里火星四溅,终于袅袅飘来崔珏的声音
“谛听上尊见了我一面,却不愿多说;只是托我提醒一句可还记得楼观道么”
“楼观道”
停留几日,大致稳定凉州城中蔓延的疫病之势,眼见时日不多,林貌便不再耽搁,告别了孙真人与红拂,悄悄再次踏上行程。
临行之前,他送了孙真人一张圣上御书“便宜行事”的纸条由狸花猫以爪沾墨,一挥而就,方便孙真人调用物资,清理此地病原;又赠送红拂一幅由蓬莱至东瀛的航海图,约定他日共谋建国之大计。
“生平知己难求,能与姑娘盘桓数日,实在是难得境遇。”彼此挥别之时,林钦差还依依不舍的嘱托红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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