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打胜之后,天涯海角。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她本就不留恋名利权位,此战结束后,她报了家仇、协助晋王复兴了前朝,肩上责任已了,就随着疾冲远走高飞,远离这一切曾让她痛彻心肺的过去吧。
是的,她会跟他走的。
她这么告诉自己。
从此,不再惦念着朱友文。
疾冲见她许下承诺,心里觉得妥当些了,这才深吸一口气,咬牙道:‘好!就算是刀山油锅,老子也冲了!’顿了顿,仍不放心对摘星道:‘妳就乖乖在泊襄城里等着我,哪儿也别去,别让我操心,知道吗?’
摘星微笑点头,却巧妙地将目光微移,落在了沙盘上。
渤军的黑色小旗,密密麻麻,将泊襄城围得密不透风。
朱友文,你心中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
两日宽限已到。
摘星手握奔狼弓,从破晓之际便立于城墙上,远眺渤军阵营。
风雪又起,漫天大雪里,黑压压的渤军蠢蠢欲动,巢车、飞梯等大型攻城器具已推出,后方更是弓弩炮箭一字排开,有备而来。
一对彩蝶忽飞过她眼前,彼此纠缠,恋恋不舍,那画面美极了。
在城郊林处找到的蝶蛹,已全数移至炉火温暖的室内,催其孵化,并以花蜜露水供养,她冀望这些蝶儿能活过这场战争、活过这场寒冬,待来年春天再野放,无忧无虑,双双对对飞。
这对蝶儿是怎么溜出来的?竟迫不急待地互相追逐,丝毫不畏冰天雪地?
她没有伸手去捉蝶儿,只是静静看着牠们越飞越远,嘴角不自觉含笑。
狼狩山上,女萝湖边,曾经的天真与旖旎。
只叹蝴蝶不传千里梦,梦中千种恨。
彩蝶飞远了,视线里映入一排排黑压压如蚁般钻动的渤军,正缓缓朝泊襄城迈进。
那些珍视、信任与守护,什么时候变成了背叛、伤痛与悔恨?
最后只剩下不共戴天的国仇家恨。
她身后晋军、马家军阵营,人人紧握兵器,严阵以待。
狼毒花液已调制完毕,就待她一声令下,放火烧烟。
渤军阵营再度一分为二,朱友文手持长枪,骑着黑马绝影当先而出,四只战狼左右拥簇,海蝶与莫霄跟随其后,他来到泊襄城下,喝问:‘马摘星!两日期限已至,本王等着妳的答复!’
城墙上,摘星缓缓取下身后奔狼弓,‘箭。’
马婧递来一支箭。
搭弓,上箭,姿势熟练。
无法不忆起,当初教会她射箭的,是他。
她瞄准了他,他毫无畏惧,目光直视城墙上的她。
视线遥遥相遇的那一刻,电光火石,所有过往回忆瞬间涌上,时间彷佛静止,风雪彷佛停歇。
那个瞬间,彷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心,在颤抖。
可是披上战甲的那一刻,不就已决定割舍一切了吗?
那她此刻还在犹豫什么?
他都能如此狠心无情,为什么她就办不到?
是他说过的,心狠手辣,不能只做一半!
她咬咬牙,转头对李继岌颔首示意,他走下城墙,亲自扔下一把火,满车狼毒花液瞬间冒起浓烟,随着风雪迅速飘送而去,无人察觉异状。
朱友文昂首看着城墙上身穿银甲的她,如此耀眼,如此遥不可及。
阳光从厚厚云层中忽然露脸,那身银甲上反射出刺眼光芒,他不禁闭了闭眼,在那短短瞬间,他竟恍惚见到一张娇美的少女脸蛋从满是阳光的茂密树枝间探出,双手一张,跳下树来,要落入他的怀里……
‘狼仔!’少女喊。
狼仔……
少女的声音忽地变了。
不再是甜腻的娇喊,而是带着恐惧的尖叫,而他在那惊叫声中,彷佛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身躯不觉微微一震。
睁开眼,一支利箭就插在绝影面前十步之遥!
这就是她的答复!
城内晋军、马家军见皇女出箭,拒绝投降,纷纷敲击兵器,鼓噪示威。
朱友文看着那支箭好一会儿,忽一夹马肚,竟单枪匹马缓缓往泊襄城方向骑去。
‘主子!’莫霄赶紧追上,‘再往前便是晋军射程内了!’
他点点头,‘我知道。’绝影脚步绝没有停下,莫霄又要上前劝阻,他忽转过身,用力掷出长枪,枪头落地处距离莫霄脚尖不过咫尺,半截枪头埋入地面,枪尾犹自晃动不已,余力未消。
‘主子?’
‘渤军听令!’他大声命令:‘今日谁都不许越过这长枪半步,违者必杀!’
渤军众将士默默听令,无人质疑他的权威。
朱友文跳下马,轻轻一推,‘到莫霄身边去吧。’
绝影极有灵性,果真朝莫霄走去,半途回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主人,目光不舍。
彷佛已知这是诀别。
原该留守渤王府的文衍,悄悄出现在渤军阵营内,他奉朱友文密令,先行赶至泊襄城调度梁帝稍早派出的内应,却不是为了要内外夹攻,而是让所有内应全数撤出。
身为夜煞,向来只有上头命令,下头执行,文衍从不过问命令背后的意义,却也猜测出主子准备有个了断,不愿牵连旁人无辜性命。
朱友文已走到摘星那支箭之前,嗖嗖数声,泊襄城墙上射来数箭,均落在他脚前,警告意味浓厚:再往前走,万箭齐下,唯有死路!
但他仅稍稍犹豫,居然又继续往前,终于越过摘星那支箭,瞬间城墙上飞箭成雨,直朝他射来,他却丝毫不避不闪,其中一只浸染过狼毒花液的箭直射入他右肩,剧痛袭来,脸上却现出了绝望微笑。
妳终究是用了狼毒花。
这便证明,妳对我已是绝情。
星儿,我欠妳太多,只能用这条命还妳,但我不能让妳知道真相,我宁愿让妳相信,妳真的手刃了杀父凶手,报了血仇,就此解脱,不再受仇恨折磨。
文衍紧握着怀中帅印,朱友文密令,一旦今日他彷佛丧失心神,惨死晋军箭雨下后,便拿出帅印,喝令渤军退回,整军回梁,如此渤军元气尚在,要抵御晋军攻击、守卫大梁国土,仍是措措有余。
他这一辈子,都是为别人而活,总是身不由己,可他多想为自己活一次?
他什么都不在乎了,看似寻死,却是这辈子第一次,为自己活了一次。
又是一箭射来,此箭乃摘星所发,直接射中他左手手臂,狼毒花见血,迅速催动体内兽毒,他脸上微笑依旧。
快了,星儿,妳就要自由了。
从此忘了我吧,从此展开新的人生。
他抬起头,望向城墙,漫天箭雨中搜寻她的身影。
一股野性冲动袭来,他气运丹田,仰首长啸,那是狼最后的悲鸣。
这么多年来,他压抑着身为狼的野性,不愿承认过去,但此刻他完全释放自己,一声狼啸,藏着多少悲痛、思念、挣扎、歉疚、遗憾、懊悔,以及不舍。
战狼随之引颈长啸,狼嚎高亢凄厉,闻者心颤,彷佛一根弦被拉得太紧,随时就要崩断!
‘他兽毒体内发作,已然兽化!’李继岌兴奋喊道:‘快射!快准备更多狼毒箭!今日定要渤王死在我军箭下!’
‘等一下!’出声的却是摘星。
城下那人真是朱友文吗?
为何毫不反抗?还自投罗网?
难道他是故意寻死?还是这又是他的计谋?想骗取她的感情,诱她轻敌?
李继岌不愿再错过良机,依旧命弓箭手取来狼毒箭,不断朝朱友文射去!
眼见朱友文身陷险境,她理应要感到大仇得报的畅快,可为何惊疑不定?甚至感到害怕?
多少个夜晚,她暗暗发誓,必要手刃他替父报仇,如今大仇即将得报,为何她却宁愿那些箭不要射向他?
那声狼啸更让她心生颤栗,整个人随之鸣动。
那是狼死前的悲鸣!
狼仔!
心中不禁喊出她逼着自己必须要遗忘的那个名字。
难道他竟是要刻意寻死,还清这一切吗?
还是城下那人其实根本就不是朱友文?
她收回奔狼弓,奔下城墙,谋士袁策忽现身,正牵着匹白马,‘皇女可是需要用马?’
摘星急忙道声谢,跳上马后便往城门骑去,同时喊道:‘开城门!快开城门!’
马婧急忙跟来,也要了匹马追上去。
‘皇女!’李继岌见状,连忙追来阻止,‘皇女莫冲动!此刻战情紧绷,怎能随意开启城门?’
‘我只是想看看那人究竟是不是朱友文?’摘星急道。
‘皇女且宽心,待他成为尸体后,要怎么检查都没问题!’李继岌不让就是不让。
摘星情绪已明显受到影响,他怎能让皇女感情用事、随意大开城门,自毁泊襄防守?
而此刻,泊襄城外,战况忽变。
眼见主子就要死在万箭穿心下,莫霄奔回渤军阵营,抢过一面大盾,施展轻功来到朱友文面前,用大盾将主子全身护住,箭雨刷刷而下,大多数被盾牌挡去,但莫霄自己却也中箭受伤!
‘莫霄!你胆敢抗命!’朱友文怒道。
‘主子,就算抗命我也要护住您!我怎可能眼睁睁看您死在这箭雨之下?’
城墙上箭雨不曾停歇,盾牌瞬间成了刺猬,朱友文抢过盾牌,护住莫霄,却将自己全身曝露在箭雨下。
‘主子!’
海蝶待要冲上前援救,却已太迟,‘莫霄!’
说时迟,那时快,海蝶身旁渤军竟不顾朱友文先前命令,高举盾牌冲向前方,一面主动替朱友文挡下箭雨,一面在他身边围成一圈,密密实实!
那可是带着他们出生入死的主帅渤王!身为渤军,怎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帅在敌人面前阵亡而不救援?即使因此违抗军令,也在所不惜!
海蝶抄起一盾牌,跟着渤军上前救援。
文衍人在后方,手已伸入怀里,但朱友文先前交付的帅印,他却是怎么也拿不出手,号令渤军撤退。
为救渤王,除了前锋奔出阻挡箭雨,后方士兵亦将投石机推出,准备攻城,吸引敌军注意,让敌人分身乏术。
朱友文原不欲开战,但这一战,终究还是开打了。
城墙上晋军弓箭手立即转移目标,将大部份的箭射向不断进攻的投石机,射向朱友文的箭势大减,护住渤王的盾牌兵开始往后退,王戎在城墙上见到这一幕,心急道:‘该死!那厮又要逃走了!’
狼毒花必定已奏效,朱友文体内兽毒发作,心神丧失,不然哪个正常人会傻傻走进箭雨里,任由万箭穿心?
眼见朱友文即将全身而退,机不可失,王戎虎喝一声:‘开城门!够胆的跟我来,咱们趁渤军群龙无首,冲他爷爷一阵,把他们砍个片甲不留!’
王戎一声令下,泊襄城门缓缓开启,被李继岌挡在城门口的摘星赶紧一挥马鞭,从门缝间冲了出去!
‘皇女!’李继岌只好赶紧上马追上!
城门一开,王戎领着精兵三千杀了出去,泊襄城外顿时成了战场,人人短兵相接,杀声震天,摘星骑着白马奔出城,一眼就见到渤军的盾牌阵,知道朱友文必定就在里头,箭雨再也奈何他不得。
果然之前只是苦肉计吗?
他又骗了她一次!
朱友文,你到底要欺瞒利用我俩之间的感情几次?
悲愤之余,伸手从后方抽出奔狼弓,在马上弯弓搭箭,瞄准了盾牌阵,但盾牌围得严密,根本找不着空隙,她只得驱马更加接近,锐利眼神不住打量,希望能找到破绽,一举擒杀朱友文!
胯下白马忽一个趔趄,她重心不稳,险些落马,紧接着一股腥臭传来,白马腿一软,再也站立不住倒地,她闪避不及,一条腿竟被白马笨重身子压住,无法挣脱。
那白马不断拉稀,几度想重新站起,却是徒劳,显是有人恶意喂食巴豆等易泄草料。
李继岌紧追在后,见白马忽倒,摘星落马,急得快马加鞭,但已有渤军见到摘星落难,挥起大刀便一拥而上,她被白马压住身子,根本无处可逃!
摘星将奔狼弓拉满,勉强射出一箭,伤了一名渤军,另一名渤军上前,大刀挥下,她本能举起奔狼弓阻挡,弓被砍断,刀势顺势切入她肩下,她痛呼出声。
‘皇女——’李继岌已急得满头大汗,奈何却被渤军所围,自个儿几乎也要身入险境。
皇女所乘白马怎会突然脱力软倒?难道有人故意陷害?
渤军士兵又是一刀挥下,摘星忍痛勉强躲开,怀里铜铃落地,声音如此微小,轻易便被战场上呼喝杀伐之声掩盖,但他却听见了。
彷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下来,所有的声音都已消失,只剩下那一声铜铃。
那是所有最初的美好。
朱友文破阵而出,奔向铜铃声来源,一掌挥出,正要砍下摘星脑袋的渤军士兵口喷鲜血远远飞出,接着他一脚将白马狠狠踢开,抱起摘星。
其余渤军士兵大感不解,那可是前朝皇女,是大梁的敌人!
为何渤王要救她?
越来越多渤军士兵围上,朱友文呼吸急促,双手颤抖,兽毒已发作。
在他怀里的摘星,肩下伤口失血过多,意识渐渐模糊,可她知道是他救了她。
狼仔……是你吗?
太好了……你没有死……你还在,还在我身边……
李继岌终于突围,率领晋军杀出一条血路想抢回摘星,却被朱友文挡下。
朱友文一时间分不清敌我,他只知道自己要保护好星儿,谁都别想伤害她!
谁都别想从他手里抢走她!谁都别想!
一阵黑影如旋风飞奔而至,黑马绝影不畏刀剑,冲上前来,莫霄在后头喊着:‘主子!快带马郡主走啊!这里有我们挡着!’
朱友文抱着摘星上了马,她已然昏迷,整个人无力依靠在他怀里。
‘主子!快走!快救马郡主!’莫霄哪里不知,从头到尾,主子都不曾想过要伤害她。
朱友文狠下心,带着摘星策马而去,为加快绝影奔速,他单手脱去身上铠甲,胸甲坠地,胸前光明镜碎裂,其上凶恶狼头埋尘于土。
后方渤军见是渤王,纷纷主动让路,莫霄、海蝶与其他前线渤军士兵浴血奋战,挡开晋军攻势,晋军只能眼睁睁看着朱友文带着皇女扬长而去。
泊襄一役,渤军顿失主帅,晋国失去皇女,两败俱伤。
但战事尚未结束。
金雕追日的身影划过天际,一声长鸣。
另一端,骨肉相残的战争,正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