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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妙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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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从扶手椅上猛一下弹开,连椅子都倒

    了。我手里紧紧地摸着那些彩票,朝前疾走,不,是跑着,钻进人群里,仿佛陷进

    了要命的恐惧,去迟了就会耽误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一样。我粗野地把人往两边扒

    拉,一到横栏前面,就不顾一切地把一位女士正想去坐的扶手椅一拽。一看她惊讶

    的目光,我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手忙脚乱、疯疯癫癫。那是r伯爵夫人,是个老熟

    人。我见她气得耸着眉毛,可是,我又羞惭,又执拗,硬看着她冷冷地走开了,就

    跳到扶手椅上,好看到整个赛场。

    远处绿荫里,紧贴着起跑线站着一小队焦躁不安的马匹。身影小小的骑师们—

    —样子就像穿得花花绿绿的小丑,费劲地把这些马保持在起跑线内。我立即想从中

    认出我下注的那匹马,可是我的眼睛不习惯这样看,只觉得眼前又热又奇怪地冒着

    金花,使我在斑斓的颜色中没法分辨出那匹雪青马。在这一瞬间,铃响第二遍了,

    于是七匹马如彩箭离弦,蹿进了绿荫跑道。如果仅从审美上安安静静地观看,看这

    些修长的动物怎样疾驰而出,简直蹄不沾地地从草地上掠过去,那一定美妙得很。

    可是这一切我一无所觉,我只想尽最后的努力,去认出我下注的那匹马,那个骑师。

    我甚至骂自己,没把双筒望远镜带来。尽管我侧头伸脖子,我也只看见四条、五条

    花花绿绿的虫子,搅动成飞驰着的线团;只是这会儿,这松散的一群在拐弯的地方

    拉长成楔形,前面挺出一个尖,同时,有几个点已经开始从群体中往后散落,我这

    才看出模糊一团的外表逐渐地在起变化。比赛进行得正紧张:二匹还是四匹在疾驰

    中争相领前的马,像彩色的纸条平展地粘在一起,忽而这一匹冲到前面,忽而另一

    匹猛一使劲冲到更前面。我不自觉地全身拉长着,仿佛通过这热烈紧张而带弹性的

    模仿动作,能提高马跑的速度,与之并驾齐驱似的。

    四周的人热情奋发。各个请于此道的人,一定从拐弯的地方认出马的毛色了i

    因为喊叫名字的声音,现在像尖啸的火箭一样从模糊一片的骚乱中蹿出来。当现在

    有一个马头挤到前面时,站在我旁边的一个人,疯狂地伸长两手,用得胜的、难听

    得刺耳的声音,跺着脚喊着:

    “拉瓦霍尔!拉瓦霍尔!”我看见,果然是那匹马的骑师在闪耀出衣服的蓝光。

    获胜的不是我下注的那匹马,这使我勃然大怒了。我旁边“拉瓦霍尔”,“拉瓦霍

    尔”的刺耳降叫,使我越来越不能忍受了;我大发雷霆,对着他叫喊的嘴张大的黑

    洞,真恨不得一拳桶过去。我气得发抖,发烧,任何一瞬,我感到,我都可能做出

    什么失去理智的事情来。不过,还有另一匹马,正紧钉着第一匹。也许那是特狄,

    也许,也许——于是这希望重新鼓舞着我。我看是真的,现在,马鞍上扬起的一只

    胳膊在闪光,还有点什么赠赠地往马的臀部上忽闪下来,是红色。可能是他,一定

    是他,一定是,一定是!可他为什么不抢到那人的前面去呢,这流氓?

    再加一鞭!再加一鞭!这下,这下他挨近那人了!这下,就差一捧远了!为什

    么是拉瓦霍尔?

    拉瓦霍尔?不,不是拉瓦霍尔!不是拉瓦霍尔!是特狄!是特狄!冲呀,特狄!

    特狄!

    我忽地猛醒过来。什么——这是干什么?谁在这样喊叫?谁在“特狄,特狄”

    地狂吼?

    是我在这样喊呢。我对e己这种狂热都吃惊了。我想止住自己,管住自己,在

    这种狂热中突然涌起的羞愧使我感到痛苦。可是我不能挪开目光,因为在那边,两

    匹马齐头紧贴在一起了。

    那准定是特狄,是它在靠着该死的拉瓦霍尔,靠着我恨得五内如焚的拉瓦霍尔,

    因为我们四周,其他人正在用刺耳的最强音,用更响亮、更多的声音合在一起地尖

    叫着:“特狄!特狄!”

    这喊声,把我这刚清醒了一会儿的人,又拖进了狂热。它会赢,它一定赢,确

    确实实,这下,这下,从另一个骑师飞驰的马后面抢出来一个马头,抢出来一律远,

    这下已经两柞远了,这下,这下已经看得见脖子了——就在这时,铃声刺耳地响了

    起来。于是,欢呼声、咒骂声、愤怒声,都一下爆发出来了。有一阵子,特狄这令

    人向往的名字溢满了蓝天,一直到天顶。

    随后,这喊声消沉了,什么地方呼啦一下奏起乐来。

    我从扶手椅上下来,热烘烘,湿渍渍,心怦怦跳,不得不坐下来待一会儿。这

    一阵如醉如痴的兴奋,使我昏头昏脑。比赛乖乖地顺我的心,使我产生的没头没脑

    的欢乐,和我从来没有领略过的狂喜,流遍了我的全身。我徒然地试图骗自己,似

    乎这匹马如今赢了,是违反我的意志的,似乎我是甘愿眼看着把钱输掉的。然而,

    这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的四肢已经感到一种死命的牵引,魔法一样把我拖到什么

    地方去,而且我知道这是要把我推向哪里:我是想去看到胜利,触到胜利,抓到胜

    利,让手指摸到钱,大把的钱,沙沙响的蓝钞票,而且这沙沙的响声直沿着神经传

    到全身。一种邪恶的乐趣使我充满了力量,再也没什么羞耻之心能阻止我屈服于它。

    刚一站起来,我就那样紧走,那样紧跑,直奔付款处,蛮不讲理地,张开胳膊肘插

    进等在窗口的人们中间,不耐烦地把人往两套推操,为了要看到钱,亲眼看到钱。

    “浑人!”一个被挤开的人在我后面嘟唤着。这话我听见了,但不想和他寻衅,

    只是在病态的、不可理喻的焦躁中抖动着。终于轮到我了!我两手贪婪地提住一把

    蓝票子。一我发抖地数着,立刻欣喜若狂:这是六百四十克朗。

    我热中地把钞票抓了过来。下一步的想法是:现在接着赌,更多地赢,更多更

    多地。

    我倒是把赛马快报放到哪儿了!酶,一激动扔掉了。我环顾四周,想再买一份。

    这时,我大吃一惊地发现,付款处关门了,猎猎飘动的旗降下来了,四周的人一哄

    而散,向出口涌去。竞赛结束了。刚才是最后一场。我直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然后

    怒从心上起,好像受了什么冤屈似的。正当我全部神经紧张得发颤,身上的血液多

    少年来没这么灼热地流过时,一切就要结束了,这我不甘心。然而,用虚张声势的

    心愿矫情地去滋养希望,这只会是一个错误,于事无补啊,因为这五颜六色的拥挤

    的一群,越来越快地退潮了,在零零星星留下的人中间,被践踏的草地已经在闪耀

    着绿色。慢慢地我感到自己救在这里太可笑了。于是我拿起帽子——一手杖显然是

    在活动栅门那儿一激动撂下了——一朝出口走去。一个恭顺地脱下帽子的传役向我

    跳过来,我向他报了马车的号码,他把手卷成喇叭形朝场子那边一喊,马就得得得

    地走了过来。我示意车夫,慢慢地顺着主林荫道下去。因为在这会儿,当激动开始

    舒适地缓和下来时,我产生了急切的意向,要使这整个场景在心里重现出来。

    这时,另一辆马车超了过去,我不自觉地投过去一瞥,但立刻又非常自觉地移

    开了目光。

    这是那个女人和她臃肿的丈夫。他们没有看到我。可是,我立刻产生了一种噎

    得难受的感觉,仿佛被抓住了。我真恨不得朝车夫喊,朝马上打,赶快从他们附近

    走开才好。

    许多别的马车,像花船一样,载着花花绿绿的妇女,靠着栗树林荫道的绿岸颠

    摇过去;

    我的马车支在橡皮车轮上,舒缓地滑过那些马车中间。空气温和甜润,有时会

    有一阵微风,在初起的晚凉中吹过尘雾。然而,刚才那种舒适如梦的感觉不再来了:

    和这受骗者的邂逅在痛楚地撕裂着我,像一阵冷风钻过接缝,一下挤进我受热过猛

    的激情之中。现在,回头清醒地想想这整个场景时,我不再理解自己了:我,一个

    绅士,上流社会的一员,后备役军官,受人尊敬,在没有必要把拾到的钱昧下时,

    如塞进了皮夹,而且,甚至是带着贪婪的欢乐,带着欲望来做这件事的,这就使任

    何谅解都站不住脚了。我,一个钟头前还是体面无摊的我,在偷东西了。我是一个

    小偷。为了吓唬自己,我还小声地宣布对自己的判决,同时随着马车的缓跑,不自

    觉地应看蹄声的节奏说:“小偷!小偷!小偷!小偷!”

    然而,就在这时——一我该怎么说好呢——出怪事了。事情是那样稀奇古怪,

    那样无法解释。不过我有底,我所追述的,没一件是胡诌的。在那段时间,我感觉

    的每一瞬息,我思维的每一振荡,凡我所感知的,都是超乎寻常地明晰,我这三十

    六年来的经历简直都比不上。

    不过,要把我在感知时那种不近清理的次序,那种使人愕然的跳跃,都说得明

    明白白,这我可不敢想,而且我也不知道,有哪个诗人,哪个心理学家,能够讲述

    得更合逻辑。我只能很忠实地,按照它们意想不到地突然闪现的次序来描述。事情

    是这样的,我当时对自己说:“小偷,小偷,小偷。”随着来的,是奇特的、空无

    所有的一瞬,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一瞬。那时,我只是—一唉,表达起来有多难呀

    ——我只是谛听着,朝我的内心深处谛听着。我已经传讯我自己了,我已经控告我

    自己了,现在,该被告来回答法官的审问了。于是我谛听着,什么也没听到。鞭子

    炸出一声“小偷”——这本该是我等着要听到的,本该使我猛一惊,然后在难以名

    状的、痛心悔恨的羞惭中瘫下去的,可是什么也没有唤起。我耐心地等了几分钟,

    然后就把头更低地贴近胸前—一因为我似乎感到,在这种执拗的沉默中有什么声音

    会响起来——热切地等着听到那迟迟不来的回响,等着听到在自我控告之后一定要

    来的,那种恶心、恼怒、绝望的呼叫。还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回答也没有。我

    又朝自己说着“小偷,小偷”,这回声音相当大,想唤醒我瘫痪的良心。还是没有

    回答。可是突然——一在耀眼的意识闪光中,就像一根火柴突然划着,并且悬在昏

    暗的心灵深处一样——我认识到,我只是愿意感到羞惭,却并不感到羞惭,是的,

    对那种愚蠢的行为,我心灵深处悄悄地感到骄傲,甚至扬扬得意。

    这怎么可能呢?这下真把我自己吓住了,我抵制着这种意想不到的认识,但这

    种感情竟如此汹涌澎湃地从心里往外翻涌。不,在我血液里那样温暖地躁动的,不

    是羞惭,不是激怒,也不是自厌自弃;在我心里飞溅火花,甚至喷吐着明晃晃傲慢

    的火舌的,是欢乐,是陶醉的欢乐。

    因为我感到:在那一刻,多少年来我才第一次真正地活了;我的感情只是麻木

    了,还没有萎缩;在我心灰意懒的沙层底下的什么地方,到底还有热情的温泉在潜

    流着,如今在这个偶然事件的探泉杖的搅动下,高高地喷溅到我的心头来了。在我

    身上,在我身上,在呼吸着的大于世界的一隅中,居然也还有尘世万物中那种神秘

    的火山岩心在燃烧,它在贪欲的旋搅碰撞下有时还会喷涌而出。我还活着,还是活

    生生的,还是个有恶念和善心的人。心扉被热情的狂熟扯开了,一种奥秘袒露着进

    到我心里,我在快意的眩晕中愣愣地低头看着我心里这种陌生的东西,它使我吃惊,

    同时也使我欣慰。当马车缓慢地驮着我梦幻似的身子,磷磷穿过有产者的社会圈子

    时,我一级一级,慢慢地下沉到我心里这种和人有关的奥秘中去。沉默的行程孤寂

    得难以言状,只是由于我突然点着的意识这支高擎耀眼的火炬,才显得短了。千万

    个人欢笑着,闲聊着,围着我翻腾起伏。这时,我在自己身上寻找我自己,寻找那

    个失去的人,在这意识的魔幻行程中摸索着岁月。几乎已沓无踪影的往事,突然从

    我尘封晦暗的生命之镜中冒了出来。我记得,还是学童的时候,我就曾经把一个同

    学的小刀偷了。当他团团转到处寻找、到处询问时,我也曾带着同样魔鬼般的欢快

    看着他。我一下就懂得了有些性冲动的时刻那种神秘的焦躁狂暴;懂得了,我的热

    情只不过是被社会的癫狂,被绅士的专横观念扭曲了,践踏了;懂得了,我也有生

    命的热流在流动,像所有别的人一样,只不过在我身上,深深地、深深地藏在喷溅

    的泉水和隧道底下而已。啊,我一直在生活着,只不过我不敢生活就是了,只不过

    我在自己面前把自己束缚起来,藏起来就是了。而现在,压力被除掉了,生活,丰

    富的、狂暴难描的生活,已经征服了我。现在我知道了,我依旧附着在它身上;像

    女人在神魂颠倒的手忙脚乱中第一次感觉到怀上孩子一样,我感觉到生活中那种真

    实的东西——我还能用别的什么话来称呼呢——一生活中那种真正的东西,那种不

    掺假的东西,在我身上萌发。我觉得——我简直羞于写下这样一个词——.仿佛我

    这个枯死的人,一下子又生机勃发了,仿佛血液殷红焦躁地在我血管里滚动,感情

    在我的体温中轻轻地布展,而且我在结出不认识的甜果或者苦果。在赛马场的光天

    化日之下,在千万闲人的喧闹声中,在我身上竟出现坦豪瑟的奇迹:我又开始有感

    觉了,这枯萎的枝干又在舒绿含苞了。

    从一辆驶过去的马车中,一位先生打着招呼,并且喊我的名字——显然,他第

    一次打招呼我忽略了。美滋滋的境界,那沁人心脾的、我经历的酣梦的境界,被打

    断了,我暴躁地跳了起来,怒气冲冲。然而,一看那打招呼的人,我就完全被吸引

    住了:那是我的朋友阿尔丰斯,亲密的小学同学,现在是检察官。我喜地想到,兄

    弟般地和你打招呼的这个人,现在第一次有权力来对付你了,只要一了解到你的犯

    罪行为,你就落到了他的手心里。如果知道了你的行为,他一定会把你从马车里抱

    出去、从整个温暖的有产者的圈子里拖出去,把你推下铁窗后面昏暗的世界里去蹲

    上三年五载,使你与那些生活的残渣——那些小偷,那些被困苦的鞭子赶到脏污的

    狱室中去的人为伍。然而,这种恐怖的念头攫住我只一会儿的时间,它使我的心脏

    停止跳动只一会儿的时间,随后,这个念头又化成了热流,化成了洋洋自得、恬不

    知耻的骄矜,它正有意地、几乎是嘲弄地打量着周围的人。我想:你们把我视为同

    道,微笑着来和我打招呼,如果你们把我看透了,那么,你们甜蜜友好的微笑将会

    怎样僵在嘴角上啊!

    你们将会怎样轻蔑恼怒地用手像弹去污垢一样挥开我的问候啊!然而,在你们

    放逐我之前,我已经把你们放逐了:今天下午,我已冲出了你们残冷而干瘪的世界。

    在你们那个世界里,那架大机器在活塞的作用下冷冰冰地滚动着,并且在自命不凡

    地旋转着,而我,就曾经是那架大机器中的一个轮子,无声地起著作用。我冲出来

    了,跌进了我未曾经历过的深思之中。

    和在你们中间过的那些庸庸碌碌的岁月相比,我这一个小时过得有生气得多。

    我再也不属于你们了,再也不算你们的人了,我如今不管在高处也罢,低处也罢,

    反正再也不在你们有产者应酬的那片低洼的海滩上了。凡是人类怀着善心和恶念干

    下的一切,我第一次全都感知了,然而,你们绝不会知道我走出了多远,绝不会认

    出我来。世人啊,我的秘密你们知道个什么!

    我这衣冠楚楚的绅士,表情冷淡,问候着,答谢着,从马车的队列中驶过时所

    感受的一切,我怎样才能把它表述出来i因为,当我的假面具,这躯壳,这原先的

    人,表面上还在感觉、在认识的时候,一种令人眩晕的音乐正在我内心飞旋呼啸,

    使我不得不憋住气,以免从这种狂暴的骚乱中喊出什么声音来。我是那样充满了感

    情,以致这种内心的浪涛折磨着我的肉体,就像一个窒息的人,心在胸口里痛苦地

    膨胀着,使他不得不用手狠劲地压住胸口一样。

    而痛苦、欢快、恐怖、惊愕或是遗憾,都融合在一起,没有一样我是各自分离

    地感受到的。

    我只是觉得我活着,只是觉得我在呼吸着,感知着。而且多少年来我不曾感受

    到的,这最简单的东西,这原始的情感,使得我醉醒醇的。这三十六年来,哪怕一

    会儿,我也从来没有这样回肠荡气地感到自己峋峋然地活着,像在这飘飘然的一个

    钟头里那样。

    马车轻轻地一颠,停下了:车夫勒住了马,从车夫座上回过头来问我,要不要

    赶车回家去。我从内心世界摇摇晃晃走了出来,横过林荫道抬眼望去,愕然发现,

    我已经做了那么久的梦,在陶醉中已消磨了几个钟头的时间。天已经黑了,树冠在

    柔风中摇曳,晚凉中开始散发出栗子花的芬芳。在树梢的背后,月亮已经泻出源脑

    的银光。尽兴了,应当尽兴了。不过,千万别在这时候回家去,千万别回到我那习

    见的天地里去。我付钱给车夫。当我拿出皮夹,手里捏着钞票点数的时候,像被电

    轻轻地击打了一下似的,我从手腕直麻到指尖:那个感到羞惭的旧我,一定还留下

    了一点什么在我身上醒着。正在枯死的绅士的行动虽然还感到悸动,但随即我的手

    又轻快地点着偷来的钱,并且由于高兴我给得很大方。车夫卡恩万谢,使我不禁笑

    了:你要是知道底细就好了!马拉动车子往前走了。我从后面望着马车,像从船上

    再次回望幸福所系的海滨一样。

    在喃喃低语、笑着、被乐声淹没的人群中,我做梦一样茫然无措地站了一会儿。

    大抵已经七点了,我不自觉地绕路向萨赫公园走去。以前,我总是郊游以后就到那

    里去聚餐,连车夫都知道提醒我在那附近下车。然而,当我刚要触到这家高级餐馆

    的棚门把手时,我突然感到别扭:不,我还不想回到我的天地里去,不想让懒散的

    交谈,冲走神秘地充溢在我心中的不可思议的激动,不想脱离这像魔法一样僧俗发

    光的经历,几个钟头来它一直紧紧地铐住我。

    什么地方传来低沉模糊的音乐,我不自觉地朝乐声走去,因为今天一切都在诱

    惑我。完全向这一闪念让步,我感到是一种快慰,而且一种感奋人心的吸引力,把

    我昏头昏脑地推进了那起伏的人群。热烘烘的人群正搅成一锅调粥,置身这里我的

    血都沸腾了。我一下振奋起来,在人的呼吸、尘土、汗气和香烟的氯氟中,我全部

    感官都被激醒,被强化。因为这一切——一在以前,甚至在昨天,我还视为粗俗、

    程亵、下贱而厌弃的一切,我这位衣饰考究的绅士一辈子都傲然地避开的一切,竟

    魔法似地吸引着我新的本能,使我仿佛第一次感觉到,那种动物性的、受本能驱使

    的、低贱的东西,和我有一种亲缘关系。在这些城市的渣屑中,在这些士兵、使女

    和流浪人中间,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感到某种舒坦。我贪婪地吮吸着这呛人的空气,

    推擦挤压搅做一团的人群使我感到愉快。我带着销魂夺魄的好奇心等着,看这段时

    间会把我这意志薄弱的人冲到哪里去。打击乐和铜管乐刺耳地轰鸣着,从滑稽游艺

    场那边越来越近地传过来,手摇风琴发出僵硬的波尔卡舞曲和乱糟糟的华尔兹舞曲,

    它们都是以一种出奇的单调方式奏出来的,这中间还夹杂着小货摊乒乒乓乓的敲打

    声、哄笑声和酗酒者的狂呼乱叫声。现在,我还眼花缭乱地看到小时候骑的那种旋

    转木马在树干之间转着圈子。我停在广场中间,让混乱从四面涌向我,使我目不暇

    接,耳不暇闻。这喧哗的飞瀑,这无法忍受的杂乱,却使我轻松,因为在这漩涡中,

    有一种能压住我心潮的什么东西。我看着,坐在小凳上的使女们怎样被抛到空中,

    衣裳被风鼓起来,格格地欢笑着,随即又进成女人的尖叫,肉店伙计怎样哈哈大笑,

    轮着重锤啪啦啪啥往测力计上砸,叫卖的人怎样大声哈喝着,一副猴子的神气,在

    手摇风琴的喧闹声中像乘船一样地荡走,我看着这一切怎样搅混到嘈杂而热闹的人

    群中去;拙劣的铜管乐,闪烁的灯光,使人群如痴如醉。自从我醒悟过来以后,我

    竟一下子就体验到了旁人怎样生活,体验到了城市千百万人的冲动,这种冲动是怎

    样炽热和一古脑儿倾泻进星期天这几个钟头,怎样渴求满足抑郁的、兽性的、但总

    还是健康和本能的享受。在和他们炽热的欲情难挨的身子摩擦、不断接触中,我甚

    至感到他们热切的冲动感染了我:那种强烈的气味刺激了我的神经,使它绷紧了向

    外延伸,感官眩晕地和喧闹嬉戏着,并且感觉昏昏然麻木——和各种强烈的快感不

    容抗拒地混在一起的那种麻木。多少年来第一次,甚至是平生第一次,我感觉到群

    众,感觉到人,是一种力量,从中有一种乐趣传进我遗世独立的心绪。任何提防都

    被拆毁了,这种心绪从血管流进周围的世界,有节奏地再流回来。袭向我的,是一

    种崭新的渴望——渴望把我和他们之间最后的隔膜消溶掉,以及一种热烈的期望2?

    拥望眼这些热情九一陌生的、拥挤在一起的人们结合在一起。带着男人的乐趣,我

    渴求投入这庞然大物的灼热激荡的胸怀之中,而带着女人的乐趣,我对任何触摸、

    呼唤、诱惑和拥抱都是开放的。现在我知道了,在我身上,有种在青春觉醒期才有

    的爱和对爱的渴求。啊,只管投身进去吧,投入那勃勃的生机,不论怎样也要和别

    人的这种颤栗的、欢笑的、身心通畅的激情紧连在一起;只管倾注进去吧,倾注到

    这群体的血管里!一个精神焕发、快活得发抖的人,在这喧闹的湖水中,跟无数同

    类在一起,是微不足道的,就像一条纤毛虫在龌龊的世界中一样。尽管如此,还是

    投身到这充实之中去,投身到这旋转之中去吧!我要像一枝自身绷紧射出去的箭一

    样,射到陌生人中间去,射到这同一天空下的任何一角。

    现在我明白了:那时我是醉了。旋转木马上碰击的铃铛,女人在男人扶持下爆

    出的快意的欢笑,那混乱的音乐,那闪动的衣裳:这一切都在我血液里吼作一团。

    各个声音都狠狠地朝我扎过来,随后再红光一闪贴着太阳穴飞走。我用深受刺激的

    神经(像在晕船的时候那样),去感受每一次接触,每一瞥目光,而这一切又都同

    时迷迷蒙蒙地联结在一起。这复杂的心情我无法用言词来表达,充其量也只能打个

    比方;我被嘈杂、喧哗和感情所充溢,像被烧得过热的一台机器,所有的轮子都疯

    转着,以此来减低巨大的压力,要不然,等一会儿汽缸都一准会炸了。我指尖打颤,

    太阳穴偷偷直跳,喉咙发紧,滚烫的血堵塞在额头。我从多少年来的心灰意懒一下

    跌进了会把我烧毁的火焰之中。我感到,现在我必须敞开我自己,用出自心灵的话,

    出自心灵的目光,来刻白我自己,抒发我自己,摔掉我自己,献出我自己,解脱我

    自己,把我变得一般:总之是要从沉默的硬壳中救出我自己,从使我与温暖、沸腾

    而有生气的元素相隔绝的沉默的硬壳中救出我自己。几个钟头来我没有说过话,没

    有握过谁的手,没有听到别人的询问,没有看到别人关心地投向我的目光。在这些

    事情的冲击之下,现在,兴奋要冲破沉默了。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急切地想说

    话,想有个交谈的人,因为在成千上万的人中间我翻涌起伏,四周充满着温暖和言

    谈,血液周流不息的血管把我紧紧地缠住。我像一个在海上漂游而渴得要命的人。

    我在这里看见——越看越苦恼——前后左右,每时每刻都有陌生人在一见钟情,像

    水银珠子一样喀戏着融合在一起。我看到,年轻人走过时和陌生的姑娘搭讪,一句

    话刚说完就挽住她们的胳膊,而且是那样投契,只消在旋转木马上打个招呼,走过

    时瞟上一眼就够了,这时我感到嫉妒。陌路人交谈几句就融合在一起,就算过不了

    几分钟又会分开吧,但这是在联系,在结合,在交流,这些正是我如今整个神经炽

    热向往的。我本来诸于社交辞令,是受欢迎的健谈家,而且一言一行都挥洒自如,

    但我却心慌意乱,不好意思跟随便一个什么乳耸臀阔的使女去攀谈,怕她们会讪笑

    我,而且什么人偶然盯我一眼,我甚至会低下眼睛.由于找不出话说而心里急得要

    命。我自己也不清楚想从人们那儿得到什么,只不过我无法忍受孤独冷落,在高烧

    中焚灼自己。然而,所有的人都把目光从我身上滑开,没有谁想来注意我。有一次,

    ~个衣衫褴褛、十二岁的少年走到我近旁。

    他的目光在灯光的反照下亮得晃眼,贪婪地瞪着摆动的木马,瘦削的嘴巴饥渴

    地张着。显然,他再也没钱跟着去骑了,只好从别人的欢笑叫喊中去吮吸愉快。我

    粗手笨脚地碰了碰他,并且——可我的声音为什么抖得那么厉害,还沙哑得刺耳呢

    —一问他道:“你是不是想再跟着骑一次?”他一愣,一惊—一为什么呢?为什么

    呢?——一句话没说,满脸通红跑开了。连一个赤脚孩子都不愿意从我这里得到快

    乐,这使我感觉到,我身上一定有什么特别陌生的东西,使得哪儿也不能容我,而

    我只能溶解了漂浮在大众里面,像一滴油漂在动荡的水面上一样。

    我激动的心情没有和缓下来;我不能再这样孤零零地待下去。我的脚在沾满尘

    土的漆皮皮鞋里发烧,喉咙在烟熏火燎的激动中生锈了。我环顾四周,看见在人流

    的夹缝里左右两侧都有些小绿洲——一饭馆,蒙着红桌布,摆着光秃秃的木凳子,

    凳子上坐着小市民,端着啤酒,捏着星期天抽的弗吉尼亚牌香烟。陌生人一起坐在

    这里,凑到一处聊天,在燥热嘈杂中这里还算较安静;这光景吸引了我。我走了进

    去,端详着桌子,最后看准了一张:那地坐着一家人,一个矮胖的手工工人领着妻

    子,两个活泼的姑娘和一个小男孩。他们有节奏地摇着身子,互相逗着玩,那种悠

    然自得的目光使我看了舒服。找客客气气打过招呼,动了动一把扶手椅问他们,我

    是否可以坐下来。笑声更然而止,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好像谁都在等着别人表示同

    意似的),后来主妇似乎很惊异地说:“请吧!请吧!”我坐了过去,立刻感到我

    坐在这里破坏了他们无忧无虑的情绪,因为桌子四周立刻就出现一片尴尬的沉默。

    我看着上面撒着胡椒面的油腻的红方格桑布,眼睛就没敢抬起来。我感觉出来,他

    们都在诧异地窥视我,这使我一下子——太迟了!——意识到,我这身常礼服,这

    顶巴黎大礼帽,这灰色领带上的珍珠,在这仆役人等出入的小酒馆里实在显得太考

    究了。我还意识到,这种考究,这高级香水味,马上使这儿四周产生了敌意和困惑

    的气氛。这五个人的沉默窒息着我,使我由于难为情,头越来越低地钉在桌子上,

    硬着头皮绝望地反复数桌布上的红方格于,偶尔往起一挣,但受折磨的目光还是怯

    得不敢抬起来。直到传者过来,把一个沉甸甸的啤酒杯摆到我面前,才终于打破了

    僵局。我总算有一只手可以活动了。喝酒的时候,我怯生生地从林口上源过去一眼;

    果然,五个人都在窥视着我,不过并不怀有憎恶,而只带着无言的诧异。他们捉摸

    我这个闯进他们狭隘圈子里的人,凭质朴的阶级本能感觉到,我是到这里来追求一

    点什么,寻找一点我那个圈子里所没有的什么东西;不是爱情,不是爱慕,也不是

    对华尔兹、啤酒和星期天静坐的喜爱,而是某种强烈的愿望,把我推到这里来的。

    这种愿望是他们不了解的,也信不过的,就像看着旋转木马的那个男孩信不过我的

    馈赠,像千百个拥挤在外面的无名之辈,不自觉地怀着敌意避开我的气派和高雅一

    样。不过我确实感到,只要我现在找到一个开场白,简单、诚恳、无恶意而富人情

    味,那么,那个做父亲的或是做母亲的,就一定会回答我,女儿一定会殷勤地朝我

    微笑,我一定能领着那小男孩到那边的小铺里去玩射击,并且哄着他玩了。再有五

    分钟,再有十分钟我就会解脱出来了,就会裹进没有禁忌的谈家常的气氛中去,裹

    进自由自在的、甚至是讨好的亲切气氛中去了。可是,这简单的话,这交谈的开场

    白,我就是找不到,一种愚蠢、不适时而又万分强烈的差惭,噎住了我的喉咙。我

    垂目坐着,在这些淳朴的人的桌子旁,我像罪犯一样陷在痛苦中:由于我硬待在这

    里,使他们在星期天的最后一个钟头还感到扫兴。就在这样发呆地静坐之中,我为

    冷漠傲慢的那些年月而赎罪:那时,我从成百上千这样的桌子跟前走过,从成千上

    万亲如手足的人跟前走过,连看都不看一眼,只汲汲于在上流小圈子里的恩宠或是

    成就。我感觉到,无拘无束地和他们说话的这条通路,由于我盼着他们把我赶走,

    现在已在我内心里被堵塞了。

    我这个一向不受约束的人,就这么坐着,沉陷在内心的痛苦中,反反复复数着

    果孩上的红方格子。一直到诗者终于又走过旁边。我叫住了他,讨过钱,放下那杯

    几乎一口没喝的啤酒站起来,客客气气地打招呼。他们亲切而愕然地答谢我。刚要

    转身,我就料定了,这会儿,只要我一转背,他们就会突然又变得轻松活泼起来,

    只要我这异类一被排除,他们就会聚成一圈亲热地交谈。

    我回身又投进人的漩流,不过现在更急切、更热中,也更失望了。这时,黑影

    遮天的树底下,拥挤的人群变得松动了一些,不再挤得那么厉害,搅得那么紧,不

    再都往旋转木马的光圈那地涌去,更多的人都影影绰绰在广场最外边急走着。人群

    中低沉的、像在倾吐欢快一样的隆隆声,也化成许多一小阵一小阵的嘈杂声,而72

    且总是立即又被乐声压下去,因为现在音乐又强教篮护地从什么、地方插过来,仿

    佛要把溜走的人再批回来。样>教在呈现出另一种样子:“拉着气球、散着五彩纸

    屑的孩子已经回家了,蜂拥而至的全家来过星期天的也已经散了。现在可以看到醉

    汉狂叫,看到流里流气的年轻人迈着懒散而其实在追寻的步子,走出林荫小道。这

    一个钟头以来,我动也不动坐在陌生人桌子前面的这一个钟头以来,这光怪陆离的

    世界滑落得更不成体统了。然而,就是这厚颜无耻和危险的磷火闪动的气氛,比起

    这以前那种有产阶级星期天的气氛来,不管怎么说也使我更顺眼一些。我心里被激

    发起来的本能,在这儿也嗅到了同样紧迫的贪欲。这些形迹可疑的人,这些被社会

    所放逐的人,在他们满是兴头的闲游中,我觉得怎么说也反映了他们带着焦躁的期

    待,在这里偷偷地追逐着火星迸射的冒险,猎取着勃然而起的兴奋。对这些衣衫褴

    褛的小伙子,对于他们不加掩饰、不受约束的浪游方式,我甚至妒羡,因为我贴着

    一个旋转木马的柱子站着,屏住呼吸,不耐烦地要从心里把沉默的逼压和孤寂的苦

    闷挤出去,而我竟不能动一动,喊一声或是说一句话。

    我光是站着,愣愣地朝外看着广场。广场在围成一圈的灯光反照下,被照得闪

    闪发亮。我站着,从俄站的这个亮岛上呆呆地朝暗里看,傻乎乎地满怀希望看着每

    个灾,希望他们为耀眼的光辉所吸引,转过身来看我一下。然而,所有的眼睛都冷

    冷地从我身边滑过去。投入希罕我,没人来救助我。我知道,如果我向什么人讲述

    或辩解说,我——一个家产殷实,无所仰仗,跟一个百万人口城市中的优秀人物意

    气相投的人,一个在社会上有教养的风雅之士,在那天晚上,倚着不成韵调地吱嘎

    响着、无休无止地额赔着的旋转木马的柱子,让同样一些花哨笨拙的木马,跳着同

    样趔趔趄趄的波尔卡,同样拖拖拉拉的华尔兹,二十次,四十次,一百次地从我身

    边转过去,而我带着固执的傲慢,带着入魔的心情,凭着意志来经受这种遭遇,竟

    动也不动地站了整整一个钟头,那一定会被人认为是犯了神经病。我知道,我在那

    个钟头的行动是没有意义的。然而,在这没有意义的坚持中,有一种感情在绷紧,

    有一种四肢百骸像钢铁一样的扶缩,这是人们也许只有在从高空坠下的时刻,只有

    在弥留的时刻,才感觉得到的。我虚度的平生,突然倒流了回来,把我填满,直到

    喉咙。我仁立着,呆望着,等着随便什么人的一句话,或是一瞥来救助我。这种没

    有意义的胡思乱想在折磨我,这折磨又是我充分的享受。靠柱子站着的时候,我对

    刚才那次偷窃的悔恨,还不如对以往生活中那种气闷、冷漠和空虚的悔恨深。我对

    自己立下誓愿,不得到一个已经从这种遭遇中解脱出来的征兆,就不走开。

    这段时间拖得越长,夜来得也就越近。小货摊上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灭了,于是

    昏暗像上涨的潮水一样在往前涌,来吞噬草地上的这块光斑。我站立的这个亮岛越

    来越寂静,我已在抖抖索索地看表了。还剩一刻钟,斑斓的木马就会停下了,木马

    头上的红绿白炽灯光就会熄灭了,手摇风琴就不会再演奏了。到时候,我就会彻底

    待在黑暗里,在这沙沙作响的夜里彻底孤独地待在这里,彻底被驱逐,彻底被抛弃

    了。我越来越不安地瞻望着黑下来的广场。广场上只是时而匆匆闪过一对回家的情

    侣,或是醉酸酶地踉跄走过的一两个年轻人,而在广场横对面的阴影里,还有躲躲

    藏藏的生命,激动不安地在瑟缩着。如果有几个男人走过去,有时就会有轻轻地打

    口哨或是汀撇子的声音。男人们被这种招呼吸引了,就绕进暗处,于是阴影里就响

    起女人在窃语的声音,有时风还拟过来一丝半缕刺耳的笑声。慢慢地,那些人更肆

    无忌惮了,朝圆锥形灯光照着的广场亮处移去,移到明暗交界的边沿上来,而只要

    巡警走过时尖顶皮帽在路灯的反光中一闪,他们随即又消失到黑暗中去了。然而,

    巡逻的巡警刚一走开,这些幽灵似的黑影又出来了。现在,她们这些夜世界最底层

    的残屑.这些水似的人流消散后抛下的污泥,大胆地逼近到灯光底下来,我已经能

    清晰地看清她们的轮廓了。那是几个妓女,最可怜的、完全被抛弃的人。她们没有

    自己的床铺,白天在垫子上睡觉,晚上就不停地游荡,为了一个小银币,在这暗中

    的随便什么地方,给每个人敞开她们干瘦的身子,被损害被污辱的身子。她们受着

    警察的追逐,受着饥饿和随便一个什么流氓的驱赶,永远在黑暗中游荡,追逐着,

    同时也被追逐着。她们像饿狗一样,慢慢地跑到亮处前面来,探寻随便什么带男人

    味的东西,探寻没人理会的掉队者。她们能逗得这些人性起,弄到一两个克朗,然

    后到大众咖啡馆去买一杯热酒,来维持这模糊一团的残缺的生命,这反正很快要在

    医院里或是监狱里熄灭的生命。这些残屑,是星期天游人情兴之时留f的最后脏污。

    我带着极端的厌恶,看着这些饥饿的形骸在昏暗中出没。然而,就在这种厌恶中,

    也有一种着魔似的乐趣,因为从这脏透了的镜子里,我也重新辨认出那已经淡忘、

    已经感到模糊的东西。这是一个低下阴湿的世界,好多年以前我曾经是过来人,如

    今它又磷火进发地闪进我的意念中来。这奇妙的夜像突然给我打开一个密封的东西

    一样,突然向我提示一桩稀奇的事情。当年我最阴暗的事情,我最隐秘的冲动,如

    今又展现在我心里!湮没了的少年时代模糊的感觉升了起来——怯生生的目光好奇

    地被吸引住了,简直是胆怯心慌地被这种人体粘住了;我想起了那个时刻:那是第

    一次,跟着一个人,走上嘎吱乱响的潮湿的梯子,上了她的床……突然,就像是闪

    电划破夜空一样,那已经忘却的时刻,每一个细节我都线条分明地看见了:床上浅

    浅的油痕,她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我感觉到当时那种隐约的郁闷,那种恶心,

    那种少年人初试的自豪感。这一切,一下漫透了我的全身。一种无穷无尽的东西—

    —叫我怎么说好呢——

    一种无限的洞察力,突然涌进我心里,使我一下全都明白了,我之所以深切地

    同情那些人,正是因为她们是生活在最底层的渣滓,而且,我被刚才那次犯罪一下

    激发起来的本能,正出自内心地在寻求如饥似渴的冶游——像我在这一样

    的冶游,寻求公然的犯罪—一去抚弄、去满足这生疏的偶然一念的欲望。当我终于

    从那边嗅到了那种生物,那种人,那种温柔的、能呼吸会说话的东西时,我受到了

    强烈的诱惑。那种生物想从别的生物身上弄到点东西,说不定也想从我——这个在

    等着把自己交出去的人、在助人为乐的强烈感情中煎熬的人身上,弄到点东西。这

    时我放赃款的皮夹,突然在胸口前灼热地发烫起来。我一下懂得了,是什么推着男

    人去干这种事,懂得了,这很少是由于气质的善感,情欲的勃发,更大程度上还是

    由于害怕寂寞,害怕那种沉重的隔膜。这种隔膜本来就在我们之间堆积着,我被点

    燃起来的感情今天第一次感觉到了。我记得,我最近一次模糊地有这种感觉,那是

    在美国,在曼彻斯特。那个钢铁的城市,噪音隆隆,不见天日,就像地下铁道一样,

    同时还有一种冰冷的寂寞,透过人的毛孔直渗到血液里面去。在那儿,我在亲戚家

    住了三个星期,晚上总是一个人在酒吧间和俱乐部里东游西荡,而且一再到令人眼

    花缭乱的杂耍剧场去,为的只是去感受感受人的热气。有一天晚上,我碰上了一个

    搞这营生的女人。

    她那土腔上调的英语我简直听不懂,可是突然之间我就待进了一间房子里,从

    那陌生的嘴上去授欢笑。那是个暖融融的肉体,软软的,实打实地贴紧人。于是,

    突然之间她化走了,那冰冷漆黑的城市也化走了,那阴暗喧闹而寂寞的空间也化走

    了,一个我所不认识的生物,在一个地方待着,等着任何一个过往的人,使他们轻

    松下来,为他们驱逐所有的严寒。人们又自由地呼吸了,在这钢铁铸造的车狱中间,

    感到了生活的轻松明亮。对于寂寞的人们,把自己隔绝起来的人们,能知道,能料

    到,他们的恐惧还有解救之物,那有多美妙啊!粘附在这解救之物上,即便这东西

    因人人抚弄而肮脏不堪,因上了年纪而呆滞,因恶性的锈病而被侵蚀,那也是多美

    妙啊!这一点,正是这一点,在那个极度寂寞的时刻,我没有想起来。那个晚上,

    我从那种极度的寂寞中趔趔趄趄走了出来,意忘了,在就近的随便~个什么角落里,

    总会有最后一批人,在等着去捕捉每一个献身者,等着让任何孤寂之感在她们的呼

    吸中得到慰藉,等着为几个小钱去平息任何欲火;而对于她们那种永远有求必应的

    偌大举动,对于她们用生而为人的巨大馈赠说来,这几个小钱是太少了。

    我旁边那个旋转木马的手摇风琴呼隆一声又响开了。在星期天没入消淡下去的

    一周中去之前,这是旋转的灯光最后投向黑暗的号声,是最后一轮了。可是再没有

    人来了。木马迷迷瞪瞪地在转空圈,售票处里那个精疲力竭的女人,已经在归拢、

    清点一天的票款了。小伙计拿来了钩子,准备这最后一轮完了,就把小货摊的卷帘

    式百叶窗哗啦一声放下来。只有我,还孤零零地一直站在那儿,靠着柱子,朝外看

    着空荡荡的广场。广场那儿,只有偏幅一样的人影在掠动,像我一样在寻找着,像

    我一样在等待着,而在我们之间是这穿不透的隔膜的空间。不过,她们中的一个,

    现在一定发现我了,因为她正慢慢地赠过来,我低着眼睛看见她走得很近了:一个

    矮小的、患佝偻病的畸形女人,没戴帽子,穿着粗俗的廉价衣裳,下面露出穿旧了

    的舞鞋。那一身,大概是从女摊贩或是一个旧货商那里买来的,后来在雨里或是做

    那种肮脏营生的什么地方的草里弄坏了。她讨好地走过来,在我旁边站住了,投过

    来勾引人的尖利的目光,难看的牙齿上挂着一丝拉生意的微笑。我屏住呼吸,没活

    动,没法看她,也没法甩手走开,因为像处于催眠状态一样,我感到有人馋涎欲滴

    地在围着我转悠,在打我的主意,使我终于只消一张口,一举手,就能把这讨厌的

    寂寞,这折磨人的被放逐的感觉挥开。可是我没法动,像背靠着的柱子一样僵直。

    当旋转木马的乐声疲惫地摇曳开去的时候,在一种性感的眩晕中,我只是感到这一

    旁待着的人正在向我打主意。我闭了一会儿眼睛,为的是去感受来自世界暗处的某

    种人性的磁铁般的吸引力。

    旋转木马停了,华尔兹舞曲的旋律最后嗡的一声断了气。我张开眼睛,刚好看

    见旁边那个身影掉头走开。很显然,挨着一个木头一样站着的人等在这里,她感到

    乏味了。我愕然一惊,蓦地感到冷了起来。在这奇妙的夜晚,唯一向我走来,向我

    开放的人,我怎么放她走掉了呢?我背后的灯灭了,卷帘式百叶窗饼里啪啦落了下

    来。收市了。

    突然之间——唉,我怎样来称呼这个好呢,我怎样来描述这一朵陡然间进出来

    的浪花呢?

    ——突然之间——,是那样突兀,那样热,那样红,就像一根血管在我胸口爆

    裂了一样,——突然之间,从我心里,从我这高傲的人、据守在冷冰冰的社会等级

    中的人的心里,像一次无声的祈祷,像一次痉挛,像一声呼叫,爆出来一个幼稚可

    笑的、而对我来说却是如此强烈的愿望:但愿这肮脏瘦小、犯佝偻病的野鸡哪怕回

    一下头也好,这样我就可以跟她说话。我没有跟她去,并不是因为我太骄傲——我

    的骄傲已被一些崭新的情感踩死、踏碎、冲走了——而是因为我太脆弱,太拿不定

    主意了。我抖抖索索,局促不安,在昏暗中靠着受刑往独自站在那儿等着。从小时

    候起我还从来没这么等过;只有一回,黄昏时我站在一扇窗子旁边.看一个陌生的

    女人动手慢慢地脱衣服,她迟疑不决地,一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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