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一章 小人物

似乎在沟通、命令和祈求。

    无法理解。

    完全无法理解。

    跑啊。

    “——跑啊！”几乎油尽灯枯的托斯迪瓦嚎叫道，“跑啊！”

    贝努伸手一甩，托斯迪瓦就被抡了出去，在地上摔击翻滚、无力滑出，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星宫之神发现了更好的目标。

    “下界种，你在做什么？”他喝道，“回答我！”

    燃光挥动，圣柱上升，向着停滞不动的爱芙发动攻击。

    倒在地上的托斯迪瓦痛苦地翻滚，视线渐渐黯淡，他绝望地望着一动也不动的爱芙，他不知道对方到底在做什么：“跑啊！跑啊！”

    圣盾层层瓦解，危险临近，爱芙依然一动不动。

    直至防御轰然塌陷，奔石圣柱突破防御，正中她的背脊。

    弃誓者痛苦地惨叫，鲜血喷涌，她如折翼的天使摔落地面，依然闭紧眼睛，周围光点逸散，一动不动，似乎在履行最神圣的使命。

    “你是怎么回事？”贝努一脚踏上去，“你在做什么？”

    爱芙终于睁开眼睛，满眼尽是绝望：“为什么不行……停下来啊……”

    托斯迪瓦的嚎叫近乎于疯癫：“跑啊……跑啊……”

    “……啊。”

    贝努抓了抓脑袋：“你们这些恶心的蝼蚁，莫名其妙的渣滓，到底在想什么？到底在做什么？我一点都不懂啊！”

    他抓着爱芙的头发，将弃誓者拖到了奄奄一息的大祭司的面前。

    “你很在意她是吧？”贝努踢了一脚托斯迪瓦，“告诉我，上面有什么，你打算做什么，或者，让她把撤离行动停下来！”

    爱芙艰难地转头，喃喃道：“停下来……”

    托斯迪瓦绝望道：“停不下来的……这是诸王的……意志……”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爱芙，任由贝努狂怒地殴击着两人的身体，骨裂声不绝，鲜血迸射，他喃喃道：“为什么不跑，为什么啊……”

    爱芙喃喃道：“停下来，停下来……”

    混合着血的泪滴顺着弃誓者的脸颊滑落，坠入隐秘领域的幻无之地，那是新王的眼泪，是伊蓝-泰尔末裔最后的执着、希望、绝望和落幕。

    暗红色的地面顺着坠入的泪珠，泛起震荡的涟漪，宛如开启大门的钥匙，也许是扣响门扉的敲击，加冠的新王自绝境的荆棘中前行，跨过时光的桥梁，去拜访古老的诸王，伟大的意志触及昔年的彼岸。

    顷刻之间，庇护中枢翻覆倒转，难以言喻的力量浩然爆发。

    剧烈的冲击让托斯迪瓦不由地飞起抛落，他听到星宫之神气急败坏的怒喝：“居然有这种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世界温暖的闭合，只剩下他与他最爱的人，紧接着是剧烈的动荡，就像是小时候父亲抱着他高高举起，向上轻抛。

    他喃喃道：“爱芙……爱芙……”

    柔和的轻抚触摸脸颊。

    “我在。”

    他勉强睁眼，可无比的虚弱和痛苦牵扯着伤痛，只能让他看到朦胧模糊的幻影，他看到爱芙慢慢地向他爬来，在他身边坐定。

    她似乎拿着一块奇怪的板子，艰难地写画。

    然后放下。

    “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冒这个险，但接下来……就交给命运了。”

    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爱芙为什么回来，不知道爱芙为什么不逃，不知道爱芙在说什么。

    “不过，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他觉得自己的上身被抱起，倚在了温暖柔软的怀抱里，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揽住，安心又温暖，就像母亲的摇篮。

    “治好他……”

    温暖的力量涌入身体，抚平着沉重的伤痛。

    “托斯迪瓦。”

    “我将王的权柄还给你。”

    “我将带领族群开拓未来的责任还给你。”

    “我将重建伊蓝-泰尔的使命还给你。”

    “我将迎战星宫、正义复仇的信念还给你。”

    “愿你坚强。”

    “愿你不屈。”

    “愿你勇敢。”

    “愿你智慧。”

    “愿你明察。”

    “愿你……”

    那声音温柔平缓，那是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音色：“……幸福。”

    世界在微微震动，那小小的世界，是飞跃撤离的逃生舱，与诸多族民和遗产一起，两个依偎着的伊蓝-泰尔穿过黑暗冰冷的死寂领域，冲上凡世。

    深渊行者号。

    舰长的手轻轻地颤抖，晶板上显示出了一串潦草凌乱的文字。

    “计划即将成功，请立刻上浮。”

    “要来不及了。”

    “请相信我，陌生的新族。”

    “短暂并肩作战过，感激。”

    最后的字迹已经凌乱不堪，似乎已经昭示着什么不妙的结局。

    舰长心中一沉，他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张美丽的面孔，无惧又决然。

    “……所有舰员，乘坐传送阵离开。”

    他推开了大副，接管了轮舵：“执行紧急上浮程序！”

    这一次，舰长的命令没有被说一不二地执行，他看向周围。

    他的船员们不仅没有离开，反而各就各位，开始解除控制台的保险。

    “如果让您一个人死在这里，我们这辈子都要活得很无趣了。”

    大副拉开制动控制器，所有的气元素结晶活化膨胀，推出恐怖的气流。

    轮舵手挪转控制仪：“释放全部压舱模块！”

    舰长深吸一口气：“上浮！上浮！上浮！”

    星链士抬手砸掉了与评议会的联络晶板：“去你妈的星空议庭！让我们去拯救蔚蓝舰队！让我们去拯救我们的战友！”

    “上浮！上浮！”

    “魔导核心全功率运转！”

    “继续上浮！”

    “预计二十秒后抵达水面！”

    “加快速度！”

    “侦测到在途的禁咒打击！”

    舰长目眦尽裂，咆哮道：“上浮！”

    苍穹之下，阴云涌动，巨大的毁灭之星自长空而落，蔚蓝舰队四处充满了绝望的尖叫和疯狂，伊蓝-泰尔罪民们在惊慌过后，更加嗜血狂暴：“杀杀杀！这是天神最后的考验！杀戮敌人，下一个轮回，我们会被赦免！”

    寂静又喧嚣，冷静又疯狂，海天滔滔，赤焰横空，映射如血火烈的海面猛然裂开，黑色的潜艇宛如飞鱼般冲出，砸向海面，掀起巨大的浪涌！

    舱门被立刻打开，舰长冲出潜艇，迎面就是炽烈的气浪熊熊而下。

    他飞奔过修长的艇身，挥舞手中的魔杖，灿烂的弧光从杖身匹练射出，在空中交织出辉煌的星照徽记，禁咒的烈烈光焰照亮了他嚎叫、哭泣、呐喊和咆哮的脸：“停下！停下！”

    “——主公！”董天命喝道，“那是大陆通用的紧急状态讯号！”

    玛蕾姬丝喊道：“康德！”

    与此同时，疯狂的罪民们也看到破海而出的潜艇和灿烂的星照，他们成群结队，冲杀而至：“杀杀杀！”

    “父亲！”阿福大喊道，“请求跃迁！”

    神盾步兵的冲击即将攻至深渊行者号之际，如渊的海面洞开灿烂的光门，骑士阿斯托尔福号从相位之门中跃迁而出，侧身入海，侧舷火炮轰鸣大作，光雨般的金属风暴划过长空，宛如火焰长河般淹没了冲来的神盾步兵，灼然奔流的火焰照耀了舰长的侧身。

    时间仿佛变得很慢很慢，焰光在舰长呼喊挥臂的动作中留下剪影，他对近在咫尺的火风暴视若无睹，勇敢的潜艇军官茫然地望着天空。

    他与那弃誓者只是相识片刻，却在对方的提议和请求下同意了合作，为了拯救蔚蓝舰队，也为了拯救对方的族民，自称爱芙的上古遗民决定重返深海，去执行一项艰巨的任务，他们做出约定，一旦爱芙成功，深渊行者就要浮出水面做出说明、请求康德停下禁咒攻势。

    空口无凭，伊蓝-泰尔会献上最大的诚意。

    就在刚刚，弃誓者发来了最后的通讯，说计划执行成功，但却需要一点时间来生效，她恐怕时间不够，请求潜艇提前上浮、请康德停下。

    即使这意味着绝大的潜在风险，但他还是来到这里。

    舰长仰望天空，仿佛是幻觉一般，那恐怖的滚滚火浪已经消失不见，苍穹不再扭曲，那可怕的末日之眸已经闭合。

    董天命从天而降，喝问道：“什么事？快说啊！”

    他的语气中有自己都注意不到的焦急。

    舰长愣了一下，他不知道从何说起：“有一个……”

    话音未落，他听到了异样的响动，转头看去那交织于空、来回穿梭飞翔的战衣熄灭了各色的光弧，神妙的单兵战甲变回了沉重的累赘，拖着罪民们哇哇坠海，沉重的战争平台失去活性、悬浮于海面，停下了杀伤力巨大的轰击，杀喊和惨叫声不存，世界变得很安静，很安静。

    “父亲，目测敌方战斗单位集体失灵，重复一遍，敌方战斗单位集体丧失机能，威胁已解除，威胁已解除！”

    泪水自舰长的脸上滑落。

    眼前的震旦老头茫然中带着如释重负的惊喜，但舰长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知道他短暂并肩作战的战友，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船员们奔跑出来，抱着他的身体，狂喜地嚎叫着，舰长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听到了远处接二连三的水花声，转头看去，大大小小的奇怪物体浮出海面、掀起水浪。

    而深海之中，庇护之地过载运转的磁流核心与螺旋钻头，也渐渐平息下来、回归了宁静。

    舰长慢慢地躺下，躺在潜艇冰冷的舰身，仰望着湛蓝的天空。

    真好看啊。

    就这样。

    一艘死里逃生的评议会潜艇的舰长。

    一个被主流舆论视作叛逆的伊蓝-泰尔弃誓者。

    两个远离所有决策、权力、真相、博弈和决断的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在局势看似糜烂无可挽回、所有人都做好最坏准备时，在所有人都对此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阻止了康德即将对破碎海域发动的毁灭性空袭。

    拯救了所有不应该为政客的自私和恶神的阴谋而死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