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下毫无一丁点杀气。
张俭在自己护卫的掩护下,已逃到楼梯处,他在下楼离开前,咬牙怒道:“不用抓活口,就地正法。”
清明站在谢身前,一夫当关,万夫莫当的气概。
只是两人渐渐被逼退至窗口,先前赵忠朝为了看着码头上搬运货物的情况,寒冬腊月的窗户一直都开着,寒风从二楼大堂呼啸穿插。
谢随手躲下砍向他的一把刀,就听到楼下大呼小叫的声音。
张俭似乎觉得酒楼里上百人的士兵,都不足以杀死他们两个,居然再次命令码头上的一队人集结,向酒楼进发。
可就在他施令时,一道身影从二楼窗口跃下,遽然而至。
谢一身白衣,在银色月辉下,越发清冷,他长刀横在身前,冷眼望着张俭:“张大人,大戏开锣,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张俭往后退,他周围的护卫,尽数上前,挡住谢。
可一交手,张俭却发现哪怕他身前挡着人山人海,眼前这个男人,依旧有在人群中来去自如的从容。
清明跟着从楼上跃下,只是他没去帮谢,而是堵在酒楼门口。
他将先前在楼里的士兵挡在里面,并不狭窄的店门,此时却成了无法跨越的地狱之门。不断有人倒下,也有人跟着往前冲,清明举刀砍翻一个又一个士兵。
这边厮杀声震天,码头上还少士兵似乎还没来得及反应。
只见扬州城的东西南北四个不同方向,居然同时在空中炸开了一团巨大的烟花,哪怕是在除夕夜这样万家庆祝之时,这样的烟火依旧显眼。
赤红色的火光,将整个扬州城都要照亮。
“这是信号弹。”有眼尖的人,惊呼一声。
突然从不远处跃下几个身着锦衣卫飞鱼服的人,他们一路狂奔而来,遇人砍人,不留丝毫情面。
待这几人奔至谢身侧,朗声喊道:“大人,城外援军已至,正在接手扬州城防务。大军正全力赶赴码头,势必助大人平定叛乱。”
谢似乎就在等着此刻,手里长刀,再次劈开夜色。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清冷出尘的公子,反而如同从鬼蜮中走出的阎罗,杀人夺命,冷厉无情。
谢跃起时,衣袍猎猎飞扬。
张俭身前挡着的人,倒下一批又一批,他终于发觉了此人的可怕,可是在发现之时已经太晚了。
谢身形飘逸而敏捷,兔起鹘落,再配上凶狠无比的刀法。
每一刀斩下,都带着凌厉杀气。
鲜血飞溅,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一个个倒下的身影,终于让有些人心底生出了胆怯,究竟挡在他们身前是人还是夺命的阎王。
就在一个士兵心生胆怯,胡乱挡了几下,就被谢斩落兵器。
张俭身前终于出现了空档。
他本就是护卫,
谢纵身上前,展现了比先前清明还要鬼魅的身影,一记凶狠刀势斩下,顺势上前,抓住张俭的肩膀,紧接着他的长刀压在了张俭的脖子上。
“退后。”他在抓住张俭的那一刻,就冷声呵斥。
锦衣卫等人也不再恋战,迅速收拢至谢身侧。
这些士兵先前可以毫不顾忌赵忠朝,却不敢不顾忌张俭。就连张俭自己,都不会对自己的侍卫下必杀的命令。
谢将张俭交给身侧锦衣卫,朗声道:“扬州知府张俭,私开铁矿,铸造兵器,意图谋反。如今首恶张俭已被拿下,尔等乃是扬州守卫军,立即放弃兵器,弃暗投明。听令者,既往不咎。”
“违令者,杀无赦。”
这些士兵很多都是扬州守卫军,只有一部分才是张俭自己养的私兵,此时听到此话,早已方寸大乱。
谋反这样的大罪,可是要抄家灭罪的。
没有泼天的富贵,谁敢淌这样的浑水啊。
有些胆小的还真就当场扔下了要搬的箱子,至于围杀谢等人的,都是张俭养的私兵,忠心耿耿,此时依旧手持兵刃,向着他们。
谢见状,干脆跃向离他最近的一些箱子。
这些箱子本该是要搬到船上,只是打起来之后,士兵们还没来得及抬。
他手起刀落,一刀斩向木箱,箱子四分五裂,露出里面的动静。
在周围一层细布包裹下,簇新的兵器跌落在地上。
“九龙令在此,见此令如圣上亲临。张俭意图谋反一事,认证物证俱在。我乃郢王世子谢,奉圣上密令暗访扬州。诸将士弃暗投明,我必可保你平安无事。”
“据不放下武器者,待援军到此,皆以谋反罪论处。”
况且就在这时,他们似乎听到从四面八方,听到行军声、喊杀声,越来越近,援军似乎真的快要到了。
先前还心存侥幸的人,眼看着从箱子里掉出来的兵器。
如今眼前这位大人居然是郢王世子,如今尊贵身份,援军必不会是假。
一时间,众多士兵眼看大势已去,纷纷扔下武器。
几个锦衣卫一边挟持着张俭,一边看着四周扔掉武器的士兵,心底禁不住焦急起来。
哪有什么援军。
他们几个也根本不是什么锦衣卫,就是谢身边的暗卫,在扬州城门四个方向的信号弹被点燃后,他们装作锦衣卫,前来报信,援军已至。
几个人一边小心翼翼观察四周,一边忍不住望向自己主子。
谢依旧站在原地,脸颊在火光照耀下,平静无波,看起来依旧胸有成竹。
直到平静的湖面响起巨大浪声,已经放下武器的士兵忍不住转头望去,就见一艘艘大船,从黑色湖面之上,披风斩浪而来。
大船的船头高扬着旗帜,船上点燃的火把,将旗帜照亮。
那样明黄的颜色,哪怕隔着很远,依旧能看得清楚。
代天子巡按,那是监察御史才会被授予的龙旗,当然,并非每个监察御史都会被授予这样的旗帜。
但是能被授予此旗的监察御史,皆是圣上宠臣。
这次真的是援兵到了。
原本还在担心受怕的‘假锦衣卫’真暗卫们,皆是松了一口气。
一直被他们压着的张俭,却抬头望向谢,声音极嘶哑的说:“你以为你就赢了吗?”
谢居高临下,眼神轻慢在他身上一扫而过,“逆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你抓了我又如何,反正今晚有人给我陪葬。”张俭仰头癫狂大笑。
谢冷漠的眼眸,在这一刻,仿佛被冰封住。
沈绛。
他们兵分两路,他在码头设伏张俭和赵忠朝,而她去铁矿营救那些被抓去当矿工的灾民。
“你们留在此处,待见到御史大人之后,立即让他点一队人马,前去铁矿支援。”
大船已到岸边,援军迅速下船,控制码头局势。
温辞安下船,几个身着锦衣卫服饰的人上前,禀明情况。
其中一人说道:“大人,殿下已前往铁矿救人,命属下等人再次等待援军,还请大人立即点一队人马,随属下立即追赶殿下。”
“殿下?”温辞安皱眉,他下意识问道:“是哪位殿下?”
“是郢王世子殿下。”
*
沈绛没想到,自己会被逼到如此地步。
他们依仗着护卫的身手强悍,将对方逼退,谁知他们的援兵居然到了。于是沈绛在逼于无奈之下,带人下了矿井。
这个私矿,乃是个大矿,光是矿中的矿井就有二十来口。
而每个矿井之中,又被分为几路甚至是几十路。
只要他们躲在矿井中,这么多条路,这些人若是分散来找人,反而有利于让沈绛他们逐个突破。
若是他们集合在一处找人,这么多口矿井,这么多条矿道。
沈绛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拖延。
她相信,码头之上肯定会是三公子赢得最后的胜利。
只要她能拖延时间,赢得也一定会是他们。
“姑娘,我们去其他矿道,分散敌人的追踪。”有护卫提议道。
沈绛当然知道这是和好法子,可是迷惑对方,可这样一来,落单的人,肯定会有极大的危险。
她摇头:“我们还未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所以现在先不要分散开。”
沈绛带着人往矿道里走,周围湿滑的厉害,似乎有地下水渗透,偶尔有人不小心,差点儿摔倒。但他们也不敢点火折子,毕竟这很可能会引来追兵。
只是他们越往里走,才发现这条矿道似乎深不可测。
众人从未下过矿井,此时四周又漆黑的过分,难免有些心惊胆战。
直到前面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吓得走在最前面的人一下停住,护卫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前面有声音,好…好像是狼的呼吸。”
这些护卫各个胆识过人,让他们与敌人搏杀,没人会后退。
可是面对已知的敌人,与面对未知的敌人,这种差别所带来的恐惧,哪怕再说服自己,都无法一下子克服。
沈绛抿嘴:“此乃矿井里的矿道,怎么会有狼。”
“万一是误入的呢。”有人小声嘀咕。
直到突然一块巨大的东西扔了过来,沈绛喊了一声:“躲避。”
她清泠的声音在矿道中来回回荡,过分柔媚的女声,在这样的铁矿山中,显得那样特别。毕竟矿工的劳作过于苦累,只有男人才能忍受。
矿场从来不是女人待的地方。
她的声音传出去后,矿道深处,再次变得寂静无声。
沈绛蹲下,摸到了方才扔过来的东西,是一块石头。
她立即试探性的喊道:“是什么人?”
对方并无回答。
沈绛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矿井里有专门的通节竹筒排除井下瓦斯,因此在此处点燃明火,也并不会引发火灾。
她手中的火苗点燃的一瞬,就看见前面不远处,十几个穿着破破烂烂的人,躲在矿道的转角那里。
对方正一脸凶狠而冷漠的盯着他们,仿佛随时能扑上来。
沈绛立即明白这些是什么人,她轻声问道:“你们是这个矿场的矿工对吧。”
“打死他们,这些人要把我们抓走。”突然有个人喊道。
沈绛眼看着他们要冲上来,生怕此处的动静,传到矿道的出口处,引来追兵。
她低声道:“别误会,我们是来救你们的。”
“救我们?你们肯定也是跟他们一伙的,想要杀我们,别信他们的话。”矿工此刻似乎已经犹如惊弓之鸟。
不管沈绛怎么解释,他们都不愿意相信。
沈绛想到那个龚先生,看来是他将矿工赶到了矿井下,或者应该是以什么理由,将这些矿工骗到了矿井之下。
现在这些矿工看见他们,就以为他们是坏人,要来害人的。
就在沈绛着急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问道:“你们当中可有杨西村的人?”
没人回应她。
沈绛又问:“我知你们都是流民,本想在扬州重新开始生活,却被人强行奴役到此处挖矿。此乃扬州官员私开的铁矿,现在朝廷派钦差大人来彻查此事。所以你们不要害怕,只要你们跟我一起走,我可以带你们出去,带你们回家。”
“胡说八道,朝廷钦差都是男人,哪有女钦差。”
沈绛说:“钦差大人现在正在扬州码头上,因为你们所开铁矿,铁矿石铸造的那些兵器,今晚就被运出扬州。钦差正在阻止那批铁器被运走,这些让你们挖矿的人,还想在除夕夜下毒害死你们。”
“龚先生,今晚是有人要来害我们。”
又是那个声音响起。
沈绛明白对方可能是这十几个人的领头,于是她耐着性子说:“你也说了,我是女子,我若是不为了救人,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的下矿井害你们。”
果然对面又安静了下来。
没一会儿,这个声音再次响起:“你为何要救我们?”
为何?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来救一帮与她毫不相关的人。
沈绛望着对面,虽然依旧是一片黑暗,可是在那一片黑暗中,仿佛生出一个个清晰的轮廓,那些轮廓渐渐变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她说:“因为有个少年与我说,他的阿爹,还有石头阿爹,小豆子阿爹,二柱阿爹,铁蛋阿爹都不见了。这些孩子们,都很想再见到自己的阿爹。”
“所以我来救你们,我想让石头、小豆子、二柱、铁蛋,对,还有那个叫丁卯的孩子,都能再次见到他们的阿爹。”
先前那个与她有一面之缘的孩子,叫丁卯。
“你说丁卯?”那个人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沈绛听到他声音明显变了,立即问道:“你认识丁卯?”
那人道:“之前有个矿工重病去世,临终前,他与我说,他儿子叫丁卯,若是我能从这里活着出去,便让我一定去看看他的娘子和孩子们。”
沈绛心神俱颤。
这一瞬,她眼眶酸涩,仿佛有东西要夺眶而出。
她眼前出现了那个孩子殷切盼望阿爹回家的神情,而他的愿望却早已落空。
“你真的是来救我们的?”这人再次问道。
这一次,沈绛的声音无比坚定。
“是。”
*
沈绛这才知道整个矿井里,居然隐藏着上千名矿工。
他们所在的这个矿井,其他矿工都还分布在别的密道。
沈绛依靠着这个年轻男人的帮助,将这个矿井里的矿工全都聚集在一起,她说:“现在我们有了自保能力,只要守在这里,就一定能等到援兵。”
这些矿工手中虽没有兵器,却有铁锤、铁锹还有铁钻,这些开矿的工具。
因为得知沈绛见过流民庄子里的人,好些人都想问她,自己娘子和孩子的下落。
可沈绛只是见过一个小孩子,并不知道这些。
她安慰众人:“只要我们现在守住,就能等到援军到来。到时候我保证,你们所有人都可以回家,回到你们亲人身边。”
提到亲人二字,这些沉默而寡言的汉子,眼角都有些泪意。
沈绛看着这些人,就知道他们在铁矿中的生活,肯定极不好过。
明明今日是寒冷刺骨的寒冬,可是他们身上居然只穿着薄薄一层的夹袄,有些人的衣裳早已经破破烂烂,各个脸颊都瘦削而凹陷,可见长期都吃不饱饭。
直到一个外出探查的侍卫回来,带着惊喜声喊道:“烧起来了,外面烧起来。”
沈绛大喜,问道:“怎么回事?”
“我听到矿场里有动静,刚到矿井口,就看见外面火光冲天。”
“会不会是援军到了?”有个人急不可耐的问。
沈绛立即点头:“很有可能。”
于是她带着众人前往矿井口,侍卫们在前,矿工们走在后面。
众人一到矿井口,就看见远处的夜幕中,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将整个天际都映亮了。
沈绛再不怀疑,立即带人,一路狂奔至着火处。
原来着火的地方,就是矿工们所住的工棚,现在工棚在火舌的吞噬下,快成为一片废墟,这些工棚都是以草木所建造,极易着火。
而此时矿场守卫正与几人在搏斗,沈绛一眼就看见了其中一人。
“三公子。”
沈绛带来的人,以为真的是援军到了,各个振奋不已。
就连那些矿工这时候,都毫不犹豫拿起自己的铁锹、铁钻,挥舞向那些守卫。这些守卫平日待矿工如野狗,丝毫不留情面。
矿工如今反击起来,也是丝毫不留余地。
因为他们只有一个信念。
回家。
他们要回家。
浓稠夜幕,火光冲天,他一直在寻找的那道纤细身影,犹如从天而降,她的脸沐浴在漫天赤红火光,明艳娇丽,粲然一笑,便如天地万物复苏。
谢一把抱住沈绛,低头匆匆看了她一眼,“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没事。”
说完,他抱着她转了一圈,轻松躲开一把劈向他的刀。
原来谢到了此处,就发现这些守卫正在满矿场在找人,看起来是沈绛带着自己的人丢起来了。
于是他也不着急,让擅长隐匿的清明,去厨房偷了了点油过来。
待他们一把火点着了工棚,这些守卫全部被集中到工棚这里。
而沈绛他们看见大火后,也急急赶到这里。
谢这一招守株待兔,倒是把他要找的两拨人,都轻松找到。
沈绛这次才发现,他身边居然只有几个人,她有些震惊道:“你只带了这么几个人?”
谢如实道:“太着急来找你。”
沈绛怒道:“你真是不要命。”
谢望着她:“我只要你。”
天大地大,他只要一个沈灼灼。
周围烈火焚烧声,刀兵相击声,怒吼声,惨叫声,交织在一处,可他们彼此眼中却仿佛只有对方。
一次又一次,他们都在守护彼此。
沈绛轻笑:“这一次,我又要与你生死与共了。”
周围的拼杀还在继续,沈绛和谢加入之后,战局再次兜转。
直到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一声一声,像是刺激着每个人的耳膜。
有个护卫转头,就看见身着官兵制服的人,在黑幕中列队而来。
这次援军真的到了。
而矿场守卫也振奋不已,直到最前的一人拿着铜吼,喊道:“扬州知府张俭,私开铁矿,铸造铁器,意图谋反,现已被伏,尔等矿场守卫,还不束手就擒。”
刚才还振奋不已的矿工守卫,本以为是自己的援兵到了,如今却乍然得知这个消息,居然有人连兵器都拿不出了。
待这些士兵到了跟前时,迅速开始上前缉拿这些守卫。
而最前方骑在马背上的一人,下马而来。
沈绛看清楚对方,居然是温辞安。
眼看着温辞安真的还活着,她终于露出笑意。
可她没想到的是,温辞安在走到她跟前,突然跪下,朗声喊道:“微臣温辞安,护卫来迟,请殿下恕罪。”
身后的士兵,悉数跪下。
沈绛望着眼前这跪成一片的人群,听着他们口中高呼,殿下。
她缓缓转头,望向身侧站着的人。
他们跪的是自然不是她。
那便只有始终站在她身边,始终护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
沈绛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终于身侧的人也缓缓转过头,两人四目相对。
周围的声音忽然如潮水般褪去,一切声音都被沉入那无边无际的深渊,只有她的心跳,越发越急促,那种剧烈至濒死的速度,让她不得不开口。
“殿下。”
她的声音那样冷静而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