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不多,看起来并非造假。
陶恩培脸如死灰的看完公文,怔怔的坐下身,过了半晌才道:“不必多言,老夫只求速死。”
萧云贵有些气恼这个老顽固,正欲喝骂,左宗棠却忽然说道:“文云公所写这四字似乎大有深意啊。”
萧云贵和陶恩培都不明白左宗棠为何忽然说起字来,一起望向左宗棠,只听他接着说道:“散乱,佛家有云,为唯识百法之一、随烦恼之一,又称散动、心乱。云何散乱?于诸所缘令心流荡为性,能障正定,恶慧所依为业。谓散乱者,发恶慧故。散乱二字,看得出其实先生的心已经乱了。”
不等陶恩培出口反驳,左宗棠又道:“荼毒二字,也写得凄凉,看得出先生是担心城破之后,百姓惨遭荼毒,这点先生大可放心,百姓过得比从前好。”跟着左宗棠摇头晃脑的又念道:“数十百年以来,天下受讲章时文之荼毒,而后之踵之者愈甚,而世益坏。是故讲章时文不息则圣人之道不著,有王者起,必扫除而更张之无疑也。”
萧云贵最头痛左宗棠掉书袋子,根本无从接口,陶恩培听了这段话却默然无语起来,左宗棠负手朗声道:“这段话乃是康熙年间戴名世在《赠刘言洁序》中所言,戴先生所说的天下受讲章时文之荼毒,在左某看来,才是真正之荼毒。时文便是八股文,清廷邀集读书人进阶官位之要器,时文有禁锢思想,虚耗精神之作用,为害甚大,而有利于满清巩固其统治,文云公以为如何?”
陶恩培怔怔的道:“时文也并非一无是处。”
左宗棠轻笑道:“文云公,你若是一心向着朝廷,我这话一出口,你就该骂戴名世了,继而骂我无君无父。可你并未骂出口,足见你心中已无朝廷了。”
陶恩培脸色微微发红,却默不作声,左宗棠轻叹道:“这戴名世所说的乃是实话,这等人才一直郁郁不得志,其后更因《南山集》之案被害身死,株连数百人。满清残害我汉家读书人至斯,文云公还要保这个朝廷吗?戴先生也说了,有王者起,必扫除而更张之无疑也。我儒家汉学所要的乃是经世致用之学,而非顽固不化的时文、八股文。如今太平天国西王礼贤下士,广纳贤才,意图恢复中华,驱逐胡奴,还我汉家衣冠、汉家儒学,文云公已至知天命之年,难道要逆天命而行么?”
萧云贵长长一礼道:“陶先生的才能和爱民之心正是我天国所需,本王如今正需要能人治理衡州城,先生本就是此地父母官,难道真要舍弃这阖城百姓,去向满清那腐朽没落的朝廷殉葬么?百年之后,史家不会写先生乃是忠义之士,而只会写先生乃是一个食古不化的愚忠之人啊。”
陶恩培还是默然不语,两人劝了半天,这老头索性闭起眼睛来了。
萧云贵贼眼一转,计上心来,凑到左宗棠耳边嘀咕一阵后,左宗棠也微微首肯,萧云贵便即喝命看押的太平军兵卒进来,将陶恩培架起便走,两人跟在后面,直往城隍庙诉苦大会的现场而去。
陶恩培不知道要把他带到哪去,连问几遍,萧云贵和左宗棠都是笑而不语,并不答话。到后来老头急得大骂起来,但也是无用,一直被架着抬到了城隍庙。
到了此处,陶恩培吃了一惊,没想到此时已经天黑,这城隍庙前还有如此多的军民百姓,当中还有不少穿着清军号衣的俘虏,众人正在声势浩大的大倒苦水。
萧云贵命人搬过张杌子,就让陶恩培坐在一旁听。陶恩培也有些奇怪,这么晚了,这许多兵民百姓在说些什么,便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初闻时,陶恩培吓了一跳,这些百姓痛骂的都是官府衙门朝廷,清兵俘虏们骂的都是将军、将佐,更有人直接骂到皇帝身上去。陶恩培听得心惊胆战,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实在是不堪入耳啊。
跟着听下去便是众人们哭诉起所受的种种欺压之事来,其实陶恩培为官多年,民间疾苦多少也是知道的,但就是没见过这么多人一起讲述不平之事,就连自己治下的衡州,下属胥吏也多有欺压百姓的,有些事自己都不知道,看来平日里百姓只是不敢声张罢了。
听了半宿之后,陶恩培脸上始终阴晴不定,当到了最后,在场的百姓和兵卒们都是掩面而泣时,陶恩培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长叹一声道:“民心已变,事不可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