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监却只将手轻摆,连虚闭的眼睛也懒得睁,从嘴里嗤出一个字:“起。”
雷大郎束手躬身立在康公公旁边,低头垂目,凝神闭气,连一丝声响也不敢出。那太监却只在椅上坐着,动也不动,寒尸一般僵硬。
康公公也不敢言语,叫偌大厅中只闻炉柴燃烧时的噼啪炸响之声。
其实这宫苑里为防火灾,冬季除去皇帝、皇后和受宠妃子等人居住的几个特许地方可以燃炉取暖外,其余地方都不许动火,任你怎样难耐寒冷,也只能冻着。
而这太监的房中竟有火炉,可见其能,只此一点就叫雷大郎惊讶不已,暗呼了得。
那太监‘死’了半晌,听雷大郎没出一点声音,虚目光瞧他。见他也和自己一样僵直,甚觉满意,哼了一声,伸手叫康公公扶着慢慢起身,也不言语吩咐,径向后堂去了。
雷大郎忙将腰弯得把头垂到地上,高声道:“恭送大人。”
康公公负手在前面走着,恢复了趾高气昂的散漫模样,似那张褶皱不堪的人皮里又重新吹入了傲气一般,叫雷大郎瞧着恶心。
但想起自己适才的表现,才知原来也并不比他差些,也慢慢明白在这宫苑中唯有如此才是登天踏云的去路,才能叫自己爬到众人的头顶之上恣意妄为,任意欺之。
康公公转头瞟他一眼,道:“怎地不问问你的恩人是怎样来历?”
雷大郎刚将那一番道理想得明白,立时便觉得心内空洞,叫脸上的笑容都虚伪起来。道:“还望康大哥赐教。”
康公公长吁一口气,抖抖身上披的玄貂斗篷。身后跟随的众小太监见了立时会意,纷纷慢下脚步远远地躲开。
康公公虚目光溜过,然后向雷大郎低声道:“我拿你当兄弟,任事都不瞒你,你可不要向别人去说。”雷大郎嗯着应过。
康公公放低声音道:“你这恩人姓魏,单字一个朝,若论官职么,本不是什么角色。但他靠身的两个人厉害得紧,你却需小心。”
雷大郎听他卖弄玄虚,心中烦感,强自压抑着低头不语。
康公公稍停片刻,又道:“这第一个便是如今在皇帝跟前伺候当差的司礼监掌印大人王安。”
雷大郎听到这一句,心中大大地一惊。
入宫如此久,他自然知道宫中二十四衙门里以司礼监为最大。
只因司礼监掌印太监居身在皇帝面前,满朝文武百官的议事奏章折本,除皇上御笔亲批的几本外,余下的都经由司礼监遵照内阁所嘱分批,是以名头虽暗,其实权力最大。
而其中的掌印太监更可凭手中一支朱笔乱批天下,妄断生死,实是宦官之首。
放眼满朝臣工,怕无人能出其左右,是以人皆惧之。
见得雷大郎脸上的惊疑之色,康公公心中暗笑,以为只凭此就该能吓住这小儿。但若叫他不将所知都卖弄个干净,心里实在是痒得难耐,便又续道:“魏公公的第二个依靠却更出奇,就是我朝皇帝长孙的乳娘客氏那妇人,你可知道?”
这客氏原是定兴县一白丁之妻,十八岁时得逢机会,入宫为皇长孙朱由校当乳娘。
她本是任事都以为看得通透的无耻之妇,早撕去脸皮拼着性命活着,性情软媚,为人放荡,倚仗皇长孙自大身份,到处招摇,是宫苑里最掀风惹火的人物。雷大郎自然早听人说起过,只是不曾想到与她对食的竟就是这个魏公公,倒有几分惊讶。
原来明朝当时后宫之中**不堪,很多稍有地位的太监宫女搭伴生活,互解寂寞,双对出入,俨如夫妻,干尽龌龊勾当,称作对食或伴食。
这客氏既然与魏公公苟且,自然对他多有偏袒,难怪魏公公逞如此气派,倒是底气十足。
雷大郎想到此,不禁心生羡慕,暗道:我什么时候能熬到这一天?
他却不知帮人为恶,虽得荣宠,但早晚必要随着那人的塌落而枯败。
正所谓‘人无千时好,花无百日红’,‘好’字到了尽头,必是一‘坏’字等着,往复循环,自古如此,不曾例外。
雷大郎此时年纪尚稚,阅历尚浅,还不识这些道理,只一味地妄求荣华富贵。却不知这些正是害人索命的恶物。
康公公见他低头不语,只缓慢地走,不知在想些什么。以为该将他心思摸透才好操控,便笑道:“如今你投身在魏朝魏公公的名下,他的依靠自然也就是你的。有这两个人在,这个世上还有你怕的吗?”
雷大郎本就是个自觉胆大,喜欢妄为的粗俗小人,听康公公如此说,顿觉周身热血沸腾,以为自己已经变化为头顶日月星辰,足踏三山五岳的天神,任谁也不能将自己怎地,自己却可以傲视天下,颠倒众生,恣意为之,心中不禁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