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高楼内集庆生子

    两人吃好早饭经由跨院绕到后院，一大片被分割成一畦一畦的菜田立时映入眼帘，当下的时新菜种几乎都能瞧见，有青菜、萝卜、茄子、丝瓜、黄瓜、南瓜、芋艿、西红柿、豇豆和玉米等。

    “种了这么多菜，每周还得花点时间除草浇水什么的吧？”凤栖欣喜地问。

    “还好，偶尔施肥除草，浇水嘛都安装上了喷头，不是很费事，况且此间最得古人耕读之趣。”

    “小时候我也经常要帮我妈一块打理菜园子，对菜园有莫名的好感。”

    “以后这片地交给你了。”弘老师打趣说。

    “知道吗，我小时候上学路上要经过一片菜地，那块地里每年都会结出圆圆嫩嫩的卷心菜，馋得我是，直咽口水，但不知母亲为什么总也不在我们家的菜园子里种卷心菜，还有芋艿。”

    “真是没有追求的童年啊，连包菜和芋艿都馋得慌。”弘庭梧嘲笑着说。

    “我们中午吃什么？”

    “你喜欢吃什么就摘什么回去。”弘庭梧去窗台上取了菜篮、剪子和锄头来。

    “这青茄看着就想吃，还有芋头也是我爱吃的。”弘庭梧说着剪下两个饱满的青色茄子放进竹篮，又用锄头把芋头挖出了两人份，拿到旁边自来水池里洗干净。

    凤栖摘了一颗鲜艳欲滴的西红柿走到水边清洗完，凑到鼻尖闻了闻说：“西红柿是最好的辅助菜品，每道菜都可以放半颗调剂下味道和色彩，只是现在市面上卖的都有添加素，不能常吃。”说完又折回菜园摘了两颗小青菜打算放到芋艿里红烧。

    两人把洗干净的蔬菜放进厨房灶台上又去了斫琴室，弘庭梧开始娴熟地给一张鹤鸣秋月掏槽腹的间歇，又给另外一张蕉叶琴上灰胎，偶尔还回答凤栖随时提出的问题。

    “你小时候都怎么帮母亲打理菜园的？”弘庭梧髹着漆问凤栖。

    “菜园子的栅栏都是小树木和细竹围成的，风吹日晒频频腐坏，我会帮着就近斫一些新的来替代，其中有些无根的摘插物不经意间成活了，欣喜地长成了活生生的小树。我喜欢这些新旧相间的菜园栅栏，新有新的活力，腐有腐的沧桑，都很美好。”

    “你说你的老家有一口寒泉，泉边有一大片百年菖蒲？”弘庭梧颇感兴致地追问。

    “是的。还有个瀑布，瀑布底下也有百年菖蒲。那时每天的清晨都要去菜园里摘一些时新蔬菜，筐到百步外的清泉井漂洗，通往泉井要经过百石阶，踏在那一阶一阶的石梯上，听着两边树林里的鸟叫声，脸上身上出其不意地被树上坠落的露滴沾染，再长大一些的时候村里人把古拙错落的石阶换成规规整整的水泥阶梯了，虽说方便了荷担取水，可再踏上就丢失了许多乐趣。”

    “它叫清泉井？”

    “我给取名的。那口峭壁底下的清泉井，井底有泉源源不断往外冒，冬暖夏凉，冬日里表层浮着淡淡的烟雾，四周被茂林覆盖，夏天留下一片阴凉，聚集很多干活的农人庇荫于此说东道西，爽朗的笑声不绝于耳，妇女们浣洗衣服和闲话家常之声也夹杂其间，很是热闹。”

    “菖蒲真有百年高龄了吗？”

    “在我爷爷小的时候就有了，到现在何止百年？”

    “有机会去你老家，要带一些回来养，或者哪天我随你亲自去一趟。”弘庭梧说完快速望了一眼沈凤栖看她的反应。

    “我们家自从搬来县城便难得回一趟老家，不过每年清明和冬至都会回去祭祀，不过大多是我爸独自走一趟又匆匆赶回。”凤栖面貌未动声色。

    “以前的老房子还健在吗？”

    “倒塌了，奇妙的是，在大厅的位置却长出一棵硕大无比的泡桐树。”

    “看来你和古琴天生有缘，好的泡桐材料也可以斫制成古琴的。”

    “只可惜天外飞来的种子不是棵青桐，却是棵山寨版的。”

    “你们家有什么果树吗？”

    “有祖上留下的三棵柿子树，到我这一代已是高大参天，遮天避日。春天一来，三树柿子开满了圆圆的小豆丁一样可爱的花。”凤栖回答说。

    “就三棵果树？记得我们家小时候的果树可多了去。”

    “不止，我还没说完呢。家门前有一口湖，碧绿碧绿的，湖对岸两棵枇杷是奶奶生前手植。每到暑假，枇杷果子在阳光底下红得直发亮，我就晃着两根小短腿坐到树枝上慢条斯理地摘着吃，有一次也不知道是不是吃太饱，一不留神没抓紧，给直接掉湖里了，灌了一肚子水。”

    “看不出来你小时候还这么淘气。”

    “奶奶还在屋后栽了一棵栗子树，我都被那毛茸茸带刺的果壳整出心理阴影来了，为了壳里那垂涎多时的美味，被扎得满手刺丁也在所不惜。”

    “竹林也是奶奶种的吗？”

    “竹林是我母亲种的，刚开始只尝试着栽了三棵，哪知道从此便绵延不绝长势惊人，根根粗壮饱满，现在已经成片成群了。村里每家每户都种有竹林的，村里村外除了松树樟树就数竹林最多了，还有有一户人家种有一片高大挺拔的芭蕉，很是可观。”

    “一丛萱草，几竿修竹，数叶芭蕉。真乃世外桃源！”

    “村民们种竹林倒不为闲情逸致，竹子要用来编制篓篓框框和晒谷子的竹篾，春冬两季的冬笋也可贴补家用，间或对外直接出售竹竿。”

    弘庭梧给一把琴裹完麻布，让凤栖帮他把鹿角霜捣细碎了，他则继续给一件飞瀑连珠琴髹漆。

    “我听说生漆容易刺激皮肤，斫琴既然伤手，会影响弹奏吗？”凤栖坐着用铜捣将鹿角霜捣碎了问。

    “略微有点影响，不碍事，唯独不确定你能吃得了斫琴这个苦吗？”

    “问题不大。我小时候还上山砍柴呢。”凤栖捣完鹿角霜抬头看见墙壁上挂着几把不常见的制式问：“那三把是什么制式，造型独特。”

    “从左到右，分别是号钟式、响泉式、凤舌式和伶官式。旁边的师旷和列子你应该见过吧？”

    “见过。”

    “厨房之外的另一间耳房是我的小型藏琴阁，里面有我收集来不少全国各地琴家斫制的好琴，里面制式更多，回头带你去观摩观摩。”

    弘庭梧把一张初期髹漆的古琴和一张刚推过光的琴拿到密闭的荫房放置，一打开门，就见恒温恒湿的荫房两面墙壁放满了一层层等待干燥的古琴，松油香夹着原木香满室流溢。

    凤栖已经按要求完工，弘庭梧把捣好的粉状鹿角霜用200目的箩蓖得更精细的霜粉后放在玻璃上与生漆调至胶着的浆状后，均匀涂刮在做过靠木漆的木胎上，紧接着又麻利地把浸泡好大漆的葛布稍微拧了一下覆盖在琴上，用牛角刮刀来回抿实压平。

    凤栖坐在古琴桌前抚弄着桌上的连珠式杉木琴，她紧好五弦弹起了《阳关三叠》，曲毕，弘庭梧夸赞说：“不错，琴声苍润，情真意切。再勤奋练上几年，曲风会更沉着静穆，弹这首曲还要好听的！”

    凤栖又弹了曲《酒狂》，弘庭梧又夸赞说格调闲雅灵爽，别有一番情趣。

    庭院几棵梧桐青干碧叶，气势正昂扬。

    凤栖透过玻璃窗看着三棵青桐问弘庭梧：“为什么古人，尤其文人偏喜欢用梧桐木制琴呢？我记得《嫏嬛记》说「雷威作琴，不必皆桐，遇大风雷中独往峨眉，酣饮著蓑笠入深松中，听其声连绵悠扬者伐之，斫以为琴，妙过于桐。」”

    “我今天就给你先讲讲斫琴选材。汉代桓谭的《新论?琴道》有言「昔神农氏继伏羲而王天下，上观法于天，下取法于地，于是始削桐为琴，练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可见梧桐是古人斫琴的首选面材。”

    “我想梧桐和杉木作为面板、梓木和楸木为底板，跳出这个范围去创新，应该会失去古琴应有的音色。”凤栖补充说。

    “不错。梧桐木质轻软，不易变形，叩之音声沉静而内敛，金石韵足。但老材难觅，今人才退而求其次改用更为易得的老杉木来斫琴。杉木发音清晰明亮、细腻秀润。”弘庭梧继续讲解到。

    “梧桐就像《诗经》，杉木好比唐诗宋词，古人和文人当然偏爱思无邪的《诗经》了。”凤栖说。

    “这个比喻好。”弘庭梧梧夸赞说。

    “泡桐真的也能作出好琴吗？”

    “可是可以，但非常少，泡桐大多发音轻浮空洞，温劲不足，穿透力有限，声音外放难收，与古琴所追求的含蓄内敛背道而驰，实非良材。”

    “古琴的配件都用什么木头？”

    “古琴配件多用小叶紫檀、酸枝、黑檀、乌木等制作。”

    “配件是直接购买还是你自己制作的？”

    “都可以，但或多或少要自己动手修改到合适的尺寸。”

    “你说古人为什么常把弹琴说成鼓琴？”凤栖突然想起这个一直疑惑不解的问题问到。

    “这倒是个值得深究的好问题。古代四大名琴之一「号钟」，是周代名琴你知道的，此琴音之宏亮，犹如钟声激荡，号角长鸣，令人震耳欲聋，据说伯牙也曾弹奏过「号钟」琴。好琴的音声如洪钟，因为琴腔琴身融为一体，弹奏起来声音由内而外鼓动，用「鼓」比「弹」更能显示出一把好琴的立体声。”

    “「遥指故山笑，相看抚号钟。」你说的琴腔琴身一体发出如雷贯耳的音声，犹如有人说话用丹田之气，由内而发的声音往往雄浑厚重，而大部分人只是用浅及喉咙的气息说话，音声相对单薄扁平。”凤栖比喻说。

    “嗯，你果然才思敏捷，能举一反三悟入其理，有的古琴没有做到琴音从琴腔出透出，就像你所说的只是表面单薄扁平的音声发放出来。”

    “婴儿是用腹式呼吸带动整个身体才久啼不竭的。”

    “就是这个道理！”弘庭梧把手上的木胎槽腹掏完说：“有点饿了。”

    “你继续斫琴吧，我去厨房烧饭。”凤栖说。

    “也行。”

    凤栖出门沿着抄手游廊走到厨房，先把米饭蒸上，再把芋艿洗净放水里煮熟，茄子切成条放锅里蒸烂，番茄切成丁，青红辣椒各切足量。

    等洗好小青菜，芋艿已经煮熟可以取出来，她利索地去皮切丁后搭配小青菜下锅红烧，之后又取出蒸好的茄子，先用油爆一下螺丝椒和生姜，再把控去多余水份的茄子放进大铁锅来回翻炒，加入少量生抽香油，很快第二道菜新鲜出炉。

    米饭香从电饭煲里频频散发出来，凤栖见了冰箱里的几卷紫菜，临时起意又烧了道紫菜蛋汤，准备碗筷时弘庭梧正好走进厨房笑着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闻这饭菜香就知道好吃。”说完把几个热菜和碗筷全都端上了桌。

    凤栖把最后一道汤端出来，两人开始吃起来。

    “这个炒菜的火候掌握和斫琴的分寸掌握有异曲同工之妙，吃过你的饭菜能判定，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斫琴师！”弘庭梧边吃边说。

    “弘老师过奖了，觉得辣吗？能吃辣吗？”

    “可以，刚刚好。菜辣一点才能出精神！”

    弘庭梧把碗筷洗好后带领沈凤栖穿过卧室，去了他的私人古琴收藏室。收藏室里老榆木琴桌上放的一把清代名琴，是某一年他过生日父亲送的，弘庭梧让沈凤栖坐上去又弹了曲《阳关三叠》，声音清润古朴，让凤栖爱不释手。这把琴被弘庭梧取名为「长清」。

    两面墙壁挂满了不同髹漆不同制式的古琴，弘庭梧从中挑选了他最喜欢的几款换着给沈凤栖弹奏，自己偶尔也坐上去弹上几曲，两人在藏品室轮流着弹奏了两三个小时才出来明堂喝茶。

    凤栖盘腿坐在榻榻米上读起高濂的《遵生八笺·燕闲清赏笺》，她说最喜欢书里的「时乎坐陈钟鼎，几列琴书，帖拓松窗之下，图展兰室之中，帘栊香霭，栏槛花研，虽咽水餐云，亦足以忘饥永日，冰玉吾斋，一洗人间氛垢矣。」”

    “左琴右书，耕斫相伴，此乃人生一大乐，夫复何求？”弘庭梧附和说。

    弘庭梧选择的生活方式正是沈凤栖向往和追求的，两人可谓是志同道合，心神交汇。

    弘庭梧已走在了命定之路上，而沈凤栖却一身还被功名束，想想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不想被弘庭梧察觉到，他问到：“叹的什么气呢？”

    “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凤栖随口说了句诗。

    凤栖引用的这句诗若换成别个，是断然不明白所为何意，但弘庭梧几乎秒懂，他明白折磨沈凤栖忧郁失眠多年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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