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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惆怅冷宫窥隐秘 凄凉禁苑话前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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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中莲“哼”了一声道:“如此残暴无道,又要杀人!他要你杀什么人?快说!”那人嗫嗫嚅嚅说道:“不是要我杀人,只是要我取回一个人的首级。”谷中莲心中一动,问道:“哦,我知道了,是不是关在冷宫中的那个女人?他已经派出两个宫女去迫她自尽了,想是还不放心,所以再加派你吧?要是那个女子不肯自杀,那就要劳烦你的贵手了,是吗?”

    那人睁大了眼睛,诧异之极,说道:“你什么都知道了,那我也不必瞒你,正是这样。皇上怕那两个宫女心软,不敢杀人,所以要我也去。”谷中莲道:“那女人究竟是什么人?”那人道:“这个我可就委实不知道了。”

    谷中莲疑云大起,心中想道:“奸王接连派出了两拨人要取那女人的性命,想来那女人的来历定不寻常,或者可以从她的身上探听出一些消息。”当下问道:“冷宫在哪儿?”

    那人道:“在红莲小筑之西,就是原来水月庵的地方,从这里再向西走……”正想详细说明路线,谷中莲已切断他的话道:“我知道啦,好,你在这里躺一会儿,过了两个时辰,穴道自解。”皇宫的图形已深印她的脑中,只是她不知道冷宫就是水月庵而已,那人已然说出水月庵这个地方,谷中莲当然是不必他再详加解说了。当下一伸手就点了那人的昏睡穴。

    谷中莲施展出“八步赶蝉”的功夫,不消一会,正好在水月庵前,追上了那两个宫女,水月庵前是一丛竹林,谷中莲以上乘轻功,飞身而起,从竹梢上面踏过,那两个宫女一点也没发觉,谷中莲比她们先进了冷宫。

    从屋顶上望下,只见在一个小院落里,有两个武士相对而立,一看就知道是奉命在这里把守的。这冷宫有好几间房子,但其他的房子都没人把守,谷中莲虽然缺乏经验,亦可以想得这间房子定是关着重要人犯,十九就是国王所要杀的那个女人。

    谷中莲悄无声息地绕到了那间房子的后窗,用了一个倒卷珠帘的姿势,双足勾着檐角,身躯倒挂,用口水轻轻弄损了一点窗纸,探头内望。

    忽听得屋内的女人幽幽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珠穆、朗玛,珠穆、朗玛,唉,我这两个可怜的孩子,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我日盼夜盼,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谷中莲心头大震,“难道这个女人竟是我的亲娘?”定了定神,睁大了眼睛看仔细,只见那女人约莫四十多岁年纪,想是因为长处冷宫,不见阳光,脸色非常苍白,但从她那憔悴枯槁的颜容,还隐约可以看得出自己的影子。

    谷中莲从那女人的身上隐约看到自己的影子,那女人则从梳妆台上的明镜中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影子。她照了一下镜子,拔下了两条白发,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都不认得我自己了,那两个孩子更不会认得我了。唉,但愿真神保佑,这两个孩子,无灾无难,长大成人!”

    她苍白的面上现出一丝笑容,数数手指,又自言自语道:“他们今年应该是十八岁了,已经是成年人啦。”谷中莲听到这里,心头更为震动,这女人所说的两个孩子,同是十八岁年龄,名字又正好一个叫做“珠穆”,一个叫做“朗玛”,那还不是我们兄妹是谁?

    屋外面谷中莲热泪盈眶,屋子里那女人也是泪如雨下,只听得她咽泪含悲,又在自言自语道:“珠穆、朗玛这两个孩子当年有人带走,我还有一线指望,章峰这孩子更可怜,不知他是死是活。唉,只怕多半是死了!”

    谷中莲正自心想:“章峰又是谁人?难道我还有一个兄弟?”就在这个时候,那两个宫女已经走了进来。她们把国王的命令给把守的那两个武士看了,那两个武士点点头道:“不错,这屋子里是关有这样的一个女人。”随即取出锁匙,打开了外面的铁锁,放这两个宫女进去。

    那女人拭了拭眼泪,问道:“你们是谁?来这里做什么?我关在这里十五年了,从来没有人来看过我!”那两个宫女双双跪下,说道:“皇上叫我们送三件东西来给娘娘。”她们一点也不知道这个女人的来历,但见这女人虽在缧绁之中,却自有一种高贵的气度,不敢轻慢,因而将她唤作“娘娘”。

    那女人淡淡说道:“我不是你们的娘娘。那贼子给我什么东西?你给我原物奉还,说我什么也不要他的,别假仁假义啦!”

    这两个宫女大为惊恐,她们初时以为这个女人大约是个失宠的妃子,但这声“贼子”一叫,她们立即知道猜想错了,一个失宠的妃子,无论怎样心怀怨愤,也是决计不敢将国王斥作“贼子”的,看来这个女人的来历只怕比她们所料想的更不寻常。

    跪在前面的那个宫女道:“启禀娘娘,这三样东西是不能退回去的。皇上有令,娘娘一定要选一样。”

    那女人道:“不能退回的,什么东西?”那宫女抖抖索索地拿出三样东西,只见是一条绳子,一把刀子,还有一个纸包。那宫女道:“那纸包里是毒药,绳子、刀子、毒药,这三样东西,请娘娘随便选择一样!”

    这即是说要那女人在服毒、上吊、自刎这三样死法中选择一种,那女人呆了一呆,冷笑说道:“我早已料到会有今天,他容我多活了十五年,我已经觉得奇怪了!只是他为什么早不要我死,迟不要我死,却偏偏要拣选今天来要我死,你们可知道其中缘故么?”那两个宫女道:“我们只是奉旨而行,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那女人来回地踱步,自言自语道:“想必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的变化,对他不利的事情,他才想起要杀我灭口,我死不打紧,只是我儿女还未回来,我死不瞑目!”那两个宫女禀道:“皇上等着复命,请娘娘原谅。”

    那女人道:“好,你给我倒一杯茶。把那包毒药放进去。”两个宫女一个倒茶,一个放毒,她们见那女人愿意自尽,如释重负,两人都吁了口气。

    那女人擎着毒杯,切齿骂道:“好个狠心的贼子,你杀了我的丈夫,夺了王位,害得我母子分离,还未心满意足,还要害我!我死为厉鬼,誓报此仇!”

    毒杯已沾到她的唇边,忽听得“呛啷”一声,谷中莲穿窗而入,拔下头上的玉簪,飞掷过去,将毒杯打得粉碎,大声叫道:“娘,你不能死,你女儿回来了!”她听了那女人临死之言,更确切知道是她的母亲无疑了。

    那两个宫女大惊,慌慌张张的忙跳起来,谷中莲道:“看在你们的心肠还不太坏,饶你们不死,躺一会儿吧。”随手指了两指,那两个宫女刚刚跳起,腿弯一麻,登时又双双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那两个在外面把守的武士也冲了进来,惊怒交加,大声喝道:“哪里来的大胆女贼,你不想活啦。”谷中莲道:“娘,你要他们活还是要他们死?”

    那女人犹如身在梦中,不敢相信这是真事,呆呆地看着谷中莲,一时之间,说不出话。谷中莲道:“好,我先点了他们的穴道,再请母亲处置。”

    那两个武士的本领比宫女当然要强得多,谷中莲在一丈开外的距离,用隔空点穴的功夫点他的穴道,他们只是感到一阵酸麻,却未跌倒,一个持刀,一个拿剑,跄跄踉踉地奔跑过来,大骂道:“妖女,你使什么妖法。吃我一刀,吃我一剑!”

    那女人蓦地大叫道:“你们要杀杀我,别害我的女儿!”说时迟,那时迟,那两个武士已冲到跟前,谷中莲笑道:“娘,不用害怕!”这时距离已近,她又加了几成功力,指了两指,那两个武士哪还禁得起?登时也都倒了!

    那女人见谷中莲本领如此高强,不禁又惊又喜,又不敢相信。谷中莲点了那两个武士的晕睡穴,忍不着就张开双臂,奔向她的母亲,大声叫道:“娘,女儿回来啦!”

    那女人定了定神,思思疑疑地问道:“你当真是我的朗玛?”谷中莲掏出羊皮书,说道:“娘,你看这个。”那女人这才相信谷中莲就是她的女儿,两母女紧紧相抱,泪下如雨。

    过了好一会子,那女人才收了眼泪,轻轻抚摸谷中莲的头发,说道:“我日盼夜盼,总算把你盼来了。孩子,从今之后,我是不肯再让你离开我了。”

    谷中莲道:“娘,你放心,我片刻也不会离开你,绝不允许奸人害你。”她本来是要去刺杀国王的,但如今母女相逢,保护母亲比什么都重要,谷中莲只好把报仇之事暂搁下来,陪伴母亲,她心中激动之极,万语千言,不知从哪儿说起。

    那女人道:“这几个人是死了吗?”谷中莲道:“不是,他们都是给女儿点了穴道,暂时失掉知觉的。”那女人道:“我看着害怕。”

    谷中莲道:“对,咱们母女相聚,不能容许这些坏人也在这儿,虽然他们已是失了知觉,什么都听不见。”于是将那两个武士和那两个宫女都拖出去,回来问道:“这冷宫里还有什么坏人吗?”那女人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里只是关禁我一个人,除了看守我的武士之外,大约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谷中莲将那三样东西:刀子、绳子、纸包的毒药全抛出去,打开窗户,让一股新鲜的空气透进来,说道,“娘,从今之后,你再也不用害怕啦!”那女人满是泪痕的脸上绽出了笑容,这是十五年来她第一次展开笑脸。

    那女人道:“你还有一个孪生兄弟,他──”谷中莲道:“好教母亲欢喜,哥哥也回来啦!”那女人连忙问道:“他在哪儿,为什么不和你同来?”谷中莲道:“哥哥是和我一同来的,我们要刺杀奸王为你报仇,哥哥和我分头搜查那奸王的所在。”

    那女人吃了一惊道:“你们要刺杀奸王?”谷中莲道:“娘,你不用惊慌,哥哥的本事比我更大。我们还有一位朋友帮忙,这位朋友的本事更了不起,宫中这些武士,一千个一万个也打不过他!”

    那女人见过女儿的本事,满怀欢喜,说道:“你们都练成了本领,这就好啦。咱们已经受十五年的苦难,也应该是报仇的时候了。唉,就不知章峰这孩子是不是还在人间?”

    谷中莲道:“谁是章峰?是不是我们还有一位兄弟?”

    那女人道:“不错,章峰就是你们的哥哥。他的命只怕比你们更苦。”谷中莲道:“妈,这位大哥是怎样失落?是不是大乱那年,也有人保护他逃走了呢?为什么父王在羊皮书中没有提及?”那女人道:“你这位大哥在一出生的那一天,就给坏人抢去了。皇上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谷中莲大为奇怪,说道:“爹爹是一国之王,为何不能庇护他的儿子?”

    那女人道:“你爹爹是国王,但我却不是皇后。玛儿,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是住在什么地方吗?”

    谷中莲道:“我记得我小时候是住在帐幕里,很大很大的帐幕,里面有许多房子,帐幕外有很大的草地。我很奇怪──”那女人道:“你什么时候才知道自己是国王的女儿?”

    谷中莲道:“还未到半年,我是到了马萨儿国,才看得懂那些文字的。”那女人道:“你明白了身世之后,是不是很觉奇怪,为什么你小时候不住在王宫却住在帐幕?”谷中莲道:“是呀,还有许多奇怪的地方,父王从来没有来看过我,妈,你也只是来看过我一次。”

    那女人不禁又掉下泪珠,说道:“孩子,难为你还记得,那时你只有三岁,我是冒险来看你的。后来有人告诉你,说你的亲娘已经死了是不是?”

    谷中莲道:“不错,这是后来带我逃难的那位丘爷爷告诉我的。这位丘爷爷对我非常好,我相信他的话。我最初在这屋子外面,听到你叫我的名字,我还不敢相信你就是我的母亲,后来越听越清楚了,我才敢进来认你。妈,这位丘爷爷对我非常好,却又为何要哄骗我呢?”

    那女人道:“玛儿,你的身世你只是明白了一半,怪不得你心中满是疑团。这些伤心的事儿我本不愿再提,但今晚咱们母女重逢,我是不能不对你说了。”

    谷中莲掏出手帕,替她母亲揩了眼泪,只听得她母亲用沉重的语调,缓缓说道:“我不是皇后,我是你父亲一个没有名分的妃子。皇后是个很有权势的大臣女儿,性情非常妒忌,不许皇上和任何妃嫔宫女亲近,可惜她肚皮不争气,没生过一男半女,皇上年过半百,尚无接续大统的嗣君,皇上为此烦恼,有一班忠心的臣子也很担忧。

    “其中有个老臣替国王想了一个办法,他把他的女儿偷偷送进宫来,叫国王用重金贿赂左右,不让皇后知道。他是要他的女儿替国王生下嗣君。这是非常危险的办法,倘然泄漏风声,皇后说不定就要把他的女儿杀了,甚至还要罪及她的家人。那老臣为了尽忠,他女儿为了尽孝,也自心甘情愿,不顾危险,从父之命,入宫侍奉国王,那个女儿就是我!”

    谷中莲道:“妈,真是委屈你了!”那女人道:“我倒不觉得怎么委屈,你爹爹颇能关心百姓疾苦,算得是个好皇帝,他也颇想有些作为,把这小小山国治理得更好,他与邻邦修睦,在国内兴办学堂,还请了好些汉人来当教习。可惜他受制于权臣悍将,皇族后党也多是不赞助他的。他名义是个皇上,其实却是寂寞可怜、孤立无援的人。虽有几个心腹老臣,在朝廷却没什么势力。我起初本是顺从父意,抱着牺牲自己的决心的。日子一长,我发现你爹爹是真心实意地爱上了我,我也渐渐欢喜他啦。”

    那女人幽幽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可惜好景不长,一年之后,我怀了孕,生下了你的大哥,你爹爹预先给他取名章峰,这是咱们国中第一座高峰——章立贡峰的简称,你爹爹希望这孩子将来似章立贡峰的顶天立地。你爹爹渴望孩子,如今我给他生了一个男孩,这本来是个大喜之事,可是想不到就在我得了你大哥的那一天,也不知是谁泄漏了消息,皇后知道了,马上赶来,她带了一班悍仆,把我的孩子抢走,不理我还在褥中,就将我逐出宫外!这还是因为你外祖是三朝老臣,她有所顾忌,要不然只怕当场就把我杀死了。”

    谷中莲愤然道:“好恶毒的皇后!她把大哥抢去,以后就没消息了么?”那女人道:“我以为她是要自己抚养孩子,后来才知道不是。她真是天下罕见的妒妇,她只怕孩子不是她亲生的,将来难保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那时就会对她不利。她竟不惜斩断国王的血嗣,意图加害我的儿子!”

    谷中莲颤声道:“她把大哥杀了?”那女人道:“谁知道呢?我听到几个不同的说法,有的说我的孩子已被抛下御河,有的说是被抛到山上去喂狼,但也有个不同的说法,说是奉命害我孩子那人,心中不忍,偷偷将那孩子送了个好心人家。也不知道这些说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说至此处,谷中莲的母亲又不禁哭了一场,哭过之后,继续说道:“皇后大发雌威的时候,你爹爹还在外面与朝臣商议国事,可怜你大哥出世,还未曾见过父亲一面!待他闻讯赶回后宫,一切都已迟了,他的孩子和他心爱的人都不见了。

    “从此他就和皇后翻了脸,他顾忌国丈的势力,不敢废立皇后,但从此终他一生,他没有和皇后说过一句话。

    “他惦记我,也痛心失了孩子,他不顾皇后的嫉妒,私自出宫与我幽会,这样到了第二年,才又生下了你们兄妹。可是他虽然说不害怕皇后,但却不能不顾忌她再加害我们。”

    谷中莲道:“哦,我明白了,父王怕那恶毒的皇后加害我们,所以不敢接我们兄妹到宫里头住。”

    那女人道:“不但如此,连我也不能和你们同住了。他给你们兄妹在章立贡山的山谷搭了一座大帐幕,照顾你们的那个老人名叫庞都,是皇上的忠仆,他手下又有几个执役的仆人,每一个月偷偷给皇上送一次信,报告你们兄妹的生活情形。幸亏庞都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这秘密保持了三年,没有给皇后发现。

    “这时国王手下的大将盖温羽翼已成,图谋篡位之心日切,他知道国王夫妻反目,又与后党勾结起来,宫里宫外,都有他们的耳目,国王一举一动,都得小心。他当然不敢离宫来探望你们。奸党除了注意国王之外,另一个目标就是我,因此我也不敢轻易到你们那里去。三年中我只去过一次,那次还是乘着盖温不在京都,半夜里我戴着面纱,冒险去看你们一次的。

    “那次过后,不到三个月,叛党就举事了,盖温的兵把王宫包围起来,你外祖父带领家丁冲进王宫想保护国王突围,我也豁了性命,跟你外祖父冲进宫里。我与你的爹爹就在烽火之中相会,可怜那也是最后一次的相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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