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慢慢推上了领导人的位子。自一九五三年以后,我都是担任住持、会长、校长、院长、所长等职位,更加体会出“被人领导是幸福的,领导别人是辛苦的”。
这一路行来,我虽未曾找到心目中的领导人,但因为我甘干随缘、被人领导,不但悟出一番领导的方法,更深深感到“良禽择木而栖,忠臣择主而侍”之铭语诚乃掷地铿锵,历久弥新的至理。换言之,一个称职的被领导者如果找到了名主,就必须心悦诚服,放下“上、中、前”(请客坐在上位,照相坐在中间,走路走在前面)的欲望,捐弃己见,时时记住扮演好幕僚角色,不但不可批评领导者,更不可出卖领导者自我求荣,一个被人领导的晚辈不得利用领导者的名声,而且应该善于体会领导者的理念,勤于执行领导者的指示。春秋时代的乐毅说:“君子绝交,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像刘墉的方正不阿,尽忠职守;和坤的八面玲珑,只顾私利,是两种不同形态的被领导人。结果前者流芳百世,后者遗臭万年,实足以为后人深思简择。
对于徒众,我从不以领导者自居,而总是循循善诱,观机逗教。大多数的弟子都心甘情愿、死心塌地服从领导,在工作岗位上勤奋精进,但也有些弟子表面顺从,心中却存深厚我见。对于这类人等,我也只好装聋作哑,忍痛见他受挫以后,悔不当初。有时,我也让一些弟子偶尔有机会充当我的管理人,让他们心里高兴一下。所以,在走路时,有时听到他们善意地要我向前退后,我都无不遵守;在吃饭时,有时听到他们好心地要我吃这吃那,我也咸皆从命;乃至在开会时,弟子提出佳见,我均从善如流;在做事时,徒众另有良策,我也随喜接纳。也许正因为我与生俱来这种“被人领导”的性格,所以能与弟子融洽相处,和合无间。
至于我所创设的佛光会,各地协、分会的会长、干部等,大多为事业有成的社会精英,大家在一个佛陀的人间佛教信仰下团结合作,所以我对于他们的领导也仅限于信仰上的指点,其他如感情、事业、友谊、婚姻等问题,我都避免干预。由于彼此认清界线,所以能凝聚共识,发挥力量。
在丛林中,住持虽贵为一寺之主,但举凡进出道场,都要遵守客堂规矩,事先告知头单知客;早先出家的师兄即使年至耄耋,亦须遵从工作伦理,服从序级较高的师弟领导行事。这就是佛教界的长老担任“领导人”和“被领导人”,以法制为尊,不计较名位的典范。放眼古今,可说最合乎工作的伦理,最合乎做人的艺术。
披览圣典,观世音菩萨本于无量劫前证悟佛果,号正法明如来,却甘于倒驾慈航,接受阿弥陀佛的领导,在世间应声救苦,所以娑婆秽土有了光明的希望;弥勒菩萨与释迦如来本为同参道友,但由于前者乐意做补处菩萨,接受后者的领导,使得来世的佛子有幸于龙华三会时,全部得度。诸佛菩萨尚且如此,身为凡夫俗子的我们更应放下尊卑大小的观念,以众生的福祉、世界的安乐为重。
翻阅史籍,周公辅佐周成王,后人不仅赞美成王的仁慈爱民,更对周公的廉能贤达叹服有加;魏征辅弼唐太宗,后人不仅称道太宗的察纳雅言,更被魏征的公忠体国感动不已;诸葛孔明辅佐愚昧的阿斗,阿斗之父刘备虽明示诸葛亮可取而代之,但诸葛亮仍一心为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刘伯温帮助明太祖得到天下,却甘于屈居其下,做一个谋臣,贡献良策。凡此无不成为佳话,传诵至今。因此“被领导者”虽干表相上地位较低,但只要肯韬光养晦,涵养人格,坚守岗位,公忠辅弼,其诸般成就即足以与领导者并称媲美。
在中国,经常将妻子称为贤内助,在现今男女平权的时代里,显得女人好像低了一截。但仔细推究,实际上在一个家庭里如果没有母亲、妻子,何以为家?所以一个真正的贤内助应该具备贤慧、勤劳、能干、友善的条件。在欧美,重要人物的身边都有许多助理来帮他打点事情,中国的社会一向称之为秘书,无论是助理也好,秘书也罢,与要人比之,似乎都处于卑微的“被领导”地位,但一切要务若非助理、秘书的推动,则无法成事。所以身为一个被人领导的属下,除了要具备瞻前顾后、策划事务、人际融和、勤奋耐劳的条件之外,更必须有忠诚不二、通达情理、知进退、不越分的美德,最忌短视近利、欺下瞒上、逢迎攀缘、曲躬谄媚。
所谓“世事通达皆学问”,人间何处不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你看!红花必须要有绿叶的陪衬,才能显得出整体的美感;明月也必须要有众星的点缀,才可以表现出夜色的美丽。“被领导”是一门很大的学问,“被领导者”能做得称职中矩,将一己融入别人,遍入大我之中,也是在扩大自己,成就自己。
(一九九七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