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我和她的交情,更次于你和她。"抱素觉得静女士的话中有核,急自分辩说。
静笑了一笑。从心的深处发出来的愉快的笑。不多时前温柔的幻境,犹有余劲,她现在看出来一切都是可爱的淡红色了。
"你知道她在外国做些什么?"抱素忍不住问了。
静女士摇头,既而说:"说是读书,我看未必正式进学校罢。"
抱素知道静是真不知道,不是不肯说。他迟疑了一会,后来毅然决然地对静说道:"密司章,你不知道慧突然回去的原因罢?"
静一怔,微微摇头。
"你大概想不到是我一席话将她送走的罢?"抱素接着说,他看见静变色了,但是他不顾,继续说下去。"请你听我的供状罢。昨晚上我躲在床里几乎哭出声来了。我非在一个亲人一个知心朋友面前,尽情地诉说一番,痛哭一场,我一定要闷死了。"他用力咽下一口气去。
静亦觉惨然,虽则还是摸不着头绪。
慢慢地,但是很坚定地,抱素自述他和慧的交涉。他先讲他们怎样到法国公园,在那里,慧是怎样的态度,第二天,慧又是怎样的变了态度;他又讲自己如何的纳闷,李克的话如何可疑;最后,他说还是在"包打听"方女士那里知道了慧不但结过几次婚,并且有过不少短期爱人,因此他在前天和慧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
"你总能相信,"抱素叹息着收束道,"如果不是她先对我表示亲热,我决不敢莽撞的;那晚在法国公园里,她捧着我的面孔亲嘴,对我说了那样多的甜蜜蜜的话语,但是第二天她好像都忘却了,及至前天我责问她时,她倒淡淡地说:'那不过乘着酒兴玩玩而已。你未免太认真了!'我的痛苦也就可想而知!自从同游法国公园后,我是天天纳闷;先前我还疑惑那晚她是酒醉失性,我后悔不该喝酒,自恨当时也受了热情的支配,不能自持。后来听人家告诉了她的从前历史,因为太不堪了,我还是半信半疑,但是人家却说得那么详细,那么肯定,我就不能不和她面对面地谈一谈,谁料她毫不否认,反理直气壮地说是'玩玩',说我'太认真'!咳……"这可怜的人儿几乎要滴下眼泪来了,"咳,我好像一个处女,怀着满腔的纯洁的爱情,却遇着了最无信义的男子,受了他的欺骗,将整个灵魂交给他以后,他便翻脸不认人,丢下了我!"
他垂下头,脸藏在两手里。
半晌的沉默。
抱素仰起头来,又加了一句道:"因为我当面将她的黑幕揭穿了,所以她突然搬走。"
静女士低着头,没有话;回忆将她占领了。慧果真是这样一个人么?然而错误亦不在她。记得半月前慧初来时,不是已经流露过一句话么?"我就用他们对待我的法子回敬他们呵!"这句话现在很清晰地还在静的耳边响呢。从这句话,可以想见慧过去的境遇,想见慧现在的居心。犹如受了伤的野兽,慧现在是狂怒地反噬,无理由无选择地施行她的报复。最初损害她的人,早已挂着狞笑走得不知去向了,后来的许多无辜者却做了血祭的替身!人生本就是这么颠倒错误的!静迷惘地想着,她分不清对慧是爱是憎,她觉得是可怜,但怜悯与憎恨也在她的情绪中混为一片,不复能分。她想:现在的抱素是可怜的,但慧或者更可怜些;第一次蹂躏了慧,使慧成为现在的慧的那个男子,自然是该恨了,但是安知这胜利者不也是被损害后的不择人而报复,正像现在慧之对于抱素呢?依这么推论,可恨的人都是可怜的。他们都是命运的牺牲者!静这么分析人类的行为,心头夷然舒畅起来,她认定怜悯是最高贵的情感,而爱就是怜悯的转变。
"你大概恨着慧罢?"静打破了沉寂,微笑,凝视着抱素。"不恨。为什么恨呢?"抱素摇着他的长头发,"但是爱的意味也没有了。我是怕她。哦,我过细一想,连怕的意味也没有了,我只是可惜她。"
"可惜她到底是糟蹋了自己身体。"静仍旧微笑着,眼睛里射出光来。
"也不是。我可惜她那样刚毅,有决断,聪明的人儿,竟自暴自弃,断送了她的一生。"他说着又微喟。
"你认定这便是她的自暴自弃么?"
抱素愕然半晌,他猜不透静的意思,他觉得静的泰然很可怪,他原先料不及此。
"你大概知道她是不得已,或是……"他机警地反问。"慧并没对我直接谈过她自己的事,"静拦住了说,"但是我从她无意中流露的对于男子的憎恨,知道她现在的行为全是反感,也可以说是变态心理。"
抱素低了头,不响;半晌,他抬起头,注视静的脸,说道:"我真是太粗心了!我很后悔,前天我为什么那样怒气冲冲,我一定又重伤了她的心!"他的声音发颤,最后的一句几乎带着悲咽了。
静心里一软,还带些酸,眼眶儿有些红了。也许是同情于慧,然而抱素这几句话对于静极有影响,却是不能讳言的。她的"怜悯哲学"已在抱素心里起了应和,她该是如何的欣慰,如何的感动呵!从前抱素说的同学们对于他俩的议论,此时倏又闯进她的记忆;她不禁心跳了,脸也红了。她不敢看抱素,恐怕碰着他的眼锋。她心的深处似乎有一个声音说道:"走上前,对他说,你真是我的知心。"但是她忸怩地只是坐着不动。
然而抱素像已经看到她的心,他现在立起来,走到她身边。静心跳的更厉害,迷惘地想道:他这不是就要来拥抱的姿势么?她惊奇,她又害怕;但简直不曾想到"逃避"。她好像从容就义的志士,闭了眼,等待那最后的一秒钟。
但是抱素不动手,他只轻轻地温柔地说道:"我也替你常担忧呢!"静一怔,不懂他的意思。这人儿又接着说:"你好端端的常要生气,悲观,很伤身的。你是个聪明人,境遇也不坏,在你前途的,是温暖和光明,你何必常常悲观,把自己弄成了神经病。"
这些话,抱素说过不止一次,但今天钻到静的耳朵里,分外的恳切,热剌剌的,起一种说不出的奇趣的震动。自己也不知怎么的,静霍然立起,抓住了抱素的手,说:"许多人中间,就只你知道我的心!"她意外地滴了几点眼泪。
从静的手心里传来一道电流,顷刻间走遍了抱素全身;他突然挽住了静的腰肢,拥抱她。静闭着眼,身体软软的,没有抵拒,也没有动作;她仿佛全身的骨节都松开了,解散了,最后就失去了知觉。
当她回复知觉的时候,她看见自己躺在床上,抱素的脸贴着自己的。
"你发晕去了!"他低低地说。
没有回答,静翻转身,把脸埋在枕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