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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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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大殿的左右两柱间又摆上了两排紫檀木长案,司礼监四大太监又都站在了左边的长案前,内阁的五大阁员又都站在了右边的长案前。所有的人都在静静地等候帷幔里传来那一声铜磬声。

    这一天偏又没有一丝的风,大明朝决定国策的这九个人便都在汗流中静静地等待,那一声却迟迟不见传来,殿外远处早鸣的蝉声成了唯一可以听见的声音。

    八双目光都望向了吕芳,希望从他的目光和面色中看出一点圣上的信息。可吕芳这一天显得比平日更为沉默,两眼只望着下方的地面。

    大殿更沉寂了,远处的蝉声更响亮了。

    众多的目光都悄悄地斜望向精舍外那两道纱幔。

    终于,里面有了脚步声,纱幔也慢慢被一只手撩开了,嘉靖面容冷漠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吾皇万岁!”由严嵩领班,九个人都在自己站立的位置跪了下去。

    出来的不只嘉靖一个人,后面竟然还跟着裕王!

    嘉靖依然穿着厚厚的淞江棉布大袍,走得慢,袍袖也就飘不起来,垂垂地移向中间那把椅子,他坐了下来。

    裕王跟着他,在他椅子的左侧低着头站住了。

    “都起来吧。”嘉靖的声音有些沉闷。

    “万岁!万万岁!”九个人磕了头都站了起来。

    嘉靖照例扫视了一遍所有的人,目光最后落在严嵩身上:“阁老还是坐下吧。”

    严嵩这一次没有坐下,声调沉重地回道:“朝局一误再误,内忧外患并起,罪在内阁。臣身为首揆,愧对君父。圣上,就让臣站着回话吧。”

    “两回事。”嘉靖有意放慢了语速,“几十年了,朕不愿意说的就是朝局。今天还是这样,朕不跟你们议朝局。朕只想说一个话题:父子!”

    所有的人都是一震。在徐阶高拱张居正心中认为这话针对的是裕王,在严世蕃认为这话直指自己而来。还有吕芳和他的那三个秉笔太监干儿子,今天也不如平时心中有底了。所有的人脸上的汗都比刚才流得更多了。

    “严世蕃。”嘉靖这时点了严世蕃的名。

    “微臣在。”严世蕃一颤,立刻跪了下去。

    嘉靖:“八十多的父亲了,扶他坐下。”

    “是。”严世蕃又站了起来,扶着严嵩在绣墩上坐了下来。

    “你们都看见了。”嘉靖慢慢说了起来,“朕今天把儿子也叫来了,不是叫他来参加你们议政,而是叫他来和你们一起说说这天底下做父亲的和做儿子的关系。”

    裕王的头低得更下了,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嘉靖:“从古至今,最难的是什么人?不是皇上,不是首揆,也不是司礼监秉笔大太监。什么也不是,最难的是父亲。先说朕自己吧。我这个儿子从小就身子弱,朕淡泊世事,对他管教也少,但操心并不少。今年他给朕添了个孙子,这是为我大明朝立了一大功。为父为祖,朕赏了他媳妇家十万匹丝绸。今天,我这个儿子把这十万匹丝绸都退还给朕了。”

    所有的人都把头低得更下了,唯恐有一丝表情流露。

    嘉靖:“这是儿子不认我这个父亲,还是孙子不认我这个祖父?”

    裕王在他身边倏地跪下去了,在砖地上碰了个响头,便趴在那里。

    徐阶高拱张居正的心也都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

    不知过了好久,嘉靖才接着说道:“都不是。我这个儿子是体谅做父亲的艰难,这才将十万匹丝绸退了回来。也不是退给朕,而是退给江南织造局。因为有人打着朕的招牌把粮借给了灾民。这个粮朕得还,父债子还,朕的儿子是为了替朕还债了。谁叫我大明朝国库亏空!”

    这一下该轮到其他人下跪了,五个阁员四个大太监都跪了下去,趴在那里。

    嘉靖不再叫他们起来,眼睛望着大门外,一个人顾自说了起来:“他将这些丝绸一退,又提醒了朕,朕的命苦啊!人家都是一个儿子,两个儿子,妻妾多的也就十几个儿子。可朕身为君父,大明朝所有的人都是朕的儿子,朕怎么就当了这么一个父亲?”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

    这就是要人接话了,接话的当然只能是严嵩:“裕王为子仁孝,皆因臣等不忠,贻君父之忧。臣等请圣上治罪。”

    “朕说了不议朝局。”嘉靖立刻打断了他,“朝局都是你们的事。就拿浙江来说吧,总督巡抚按察使连一个新任的杭州知府都是你严阁老和小阁老派的,织造局是吕芳派的,两个受灾县份的知县都是我这个儿子向吏部举荐的。你们现在跟朕谈什么朝局?”

    一竿子又打倒了所有的人,大家都不敢吭气了,只好又趴在那里。

    嘉靖又恢复了先前的语气,慢慢说道:“俗语云,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可许多做父亲的偏偏愿意做马牛。严嵩,吕芳。”

    严嵩和吕芳趴在那里答道:“臣、奴才在。”

    嘉靖:“先说严阁老吧。你儿子就在这里,平时对你如何你比朕清楚。朕现在只跟你打个招呼,不要事事都听他的。有些事可以让他去办,有些事不要让他去办。管紧点,对你对他都有好处。”

    严嵩抬起了头:“臣谨领圣命!”

    云遮雾罩,褒贬难明。不只是严世蕃趴在那里发懵,其他人也都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嘉靖对着严嵩的目光:“明白朕的苦衷就好。”

    严嵩的头微微颤着:“臣明白君父的苦衷。”答着又趴了下去。

    嘉靖的目光转向了吕芳:“吕芳。”

    吕芳抬起了头:“奴才在。”

    嘉靖:“你本是个没有儿子的人,可你的儿子比谁都多。那么多干儿子干孙子,你累不累?”

    吕芳:“奴才错了。”

    嘉靖:“无关对错,皆因糊涂。”

    吕芳挺直了身子跪在那里,目光淳淳地望着嘉靖。

    嘉靖也望着他:“宫里宫外那么多太监宫女都叫你老祖宗。死了的人才称祖宗呢。你一个大活人让人家当死人叫着,叫也把你叫死了。”

    吕芳只好趴了下去磕头答道:“奴才着实糊涂。”

    嘉靖:“你那个干儿子杨金水回杭州后怎么着了?每年几十万匹丝绸捏在人家手里,到了朕想拿出点粮赈济灾民还得靠人家去做好。现在朕的儿子退回了十万匹丝绸,先把账还了。可今年卖给西洋商人的五十万匹丝绸有没有着落?总不成胡宗宪在前方打仗向朕要军饷,朕还要看人家眼色行事吧?”

    吕芳立刻大声答道:“这是奴才失职,奴才先行请罪。”

    嘉靖:“请罪就能请出钱来?”

    吕芳:“奴才请罪是想告诉内阁,织造局是我大明的织造局,任何人打着朝廷的招牌经商营私,都是以商乱政,都与织造局无关。内阁应该查明此人即刻拿办。今年死也要死出五十万匹丝绸卖给西洋,筹集军饷及时供给前方。要是误了胡宗宪在浙闽和倭寇的战事,司礼监和内阁共同领罪。”

    “朕说了朝局你们去议。”嘉靖站了起来,“朕只给你们打一个招呼,各人管好各人的儿子。比方这一次去淳安任知县的那个海瑞,父母官就当得不错,虽然给朕落下了一屁股债,却能把他那个县的子民都安抚好了,朕还真不好说他什么不是。因为这个人是朕的儿子举荐的,这个债就只好让朕父子来还。各人的算盘各人打,各人的债各人去还!”说完,撂下跪着一地的人,独自向里面精舍走去。

    “臣等恭祝圣安!”一片惶恐声中嘉靖的身影消失在帷幔之中。

    加上裕王,一共是十个人,这时都慢慢站起来了。

    吕芳的目光直望向严嵩。

    严嵩:“立刻以六百里加急发廷寄给浙江,抄那个沈一石的家,筹粮募军供应胡宗宪!”

    严世蕃:“我立刻拟票!”

    廷寄是下晌到的,会议必须连夜举行了。由于发生了战事,杭州早已戒严,这时辕门外更是站满了兵,到处是火把,戒备森严。

    辕门外街道又传来了马蹄声,还是那个队官带着几个兵迎了上去,发现是从淳安建德赶来的高翰文,便立刻候在一旁,等高翰文勒住了马,这队官立刻上去带了马缰:“高府台终于到了。里边急得不行,都等您呢。”

    高翰文翻身下马,刚跨进衙门,又一个人等在那里迎上来了,便是那个门房书办。

    高翰文没有停步继续向衙内走去,那书办便疾步跟在他身后,一边低声说道:“高府台,有一样东西,郑大人何大人叫小的还给大人。”

    高翰文停住了脚步。

    那书办四处望了望,只有站在各自位置的士兵,便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纸塞了过去。高翰文望了他一眼,接过了那张纸刚打开便看见了那两行字:“我与芸娘之事与旁人无关。高翰文。”

    高翰文的脸色立刻显出了冷峻当然也带着几分不屑,将那张纸往地上一扔,继续走去。

    那书办慌忙拾起那张纸又追了上去:“要么小的替大人撕了?”一边说一边侧身走在他的身前将那张纸撕了又撕,撕成碎片往空中一撒。

    高翰文走进了大堂,发现等着自己的不仅是郑泌昌何茂才和杨金水,还有四个戴着无翅黑纱宫帽、身着红色锦衣的锦衣卫。虽然是下属,可高翰文进来时,郑泌昌杨金水何茂才居然都站了起来,四个锦衣卫也跟着慢慢站了起来。

    高翰文见状一怔,便站在那里。

    郑泌昌连忙笑了一下:“高知府还不知道,这是宫里几个钦差,为了一个案子,因与眼下筹粮募兵有关,一起跟我们商量。”

    高翰文镇定下来,向堂上一揖:“各位大人久等了。为前方筹粮募兵的事属下都已经安排下去了,十几个县包括淳安建德都愿意尽力去办,眼下最要紧的是朝廷要拨款。”

    “正是商量这件事情。高知府请坐。”郑泌昌异常地客气,将手一伸。

    所有的人都又同时坐下了。

    郑泌昌把目光望向了杨金水:“杨公公,这件事是您说还是我们说?”

    杨金水一脸灰暗:“廷寄是寄给你们的,这个时候还要把事情推给我吗?”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郑泌昌连忙说了两遍,接着拿起了案上的廷寄,把目光转向了高翰文,“内阁的廷寄到了,两层意思,我给你说一下。”

    高翰文神情立刻肃穆起来。

    郑泌昌看着廷寄:“第一层意思,胡部堂和戚将军他们的军需粮草以及兵源补充着令浙江南直隶福建三省供应,以我们浙江为主。第二层意思,查浙江商人沈一石欺瞒织造局,营商肥私,以商乱政。着令即刻将其抄家拿办。所抄私财,悉数调拨军用!”

    高翰文听后一震,先是直望着郑泌昌,接着把目光望向了杨金水。

    郑泌昌倒是不回避他的目光,杨金水却将目光望向了案面。

    高翰文:“属下不明白,诸位大人为什么要等我来商量这件事情。”

    郑泌昌:“我们议了一下,这件事情只能由高知府来办。”

    高翰文站了起来:“为什么要等我来办?”

    郑泌昌:“坐下,先坐下。”

    高翰文又坐了下来。

    郑泌昌:“一是因为筹粮募兵现在都是你在办,抄了沈一石的私财高知府可以立刻调作军用,不至延误军情。二是高知府现兼浙江道御史,按朝廷律法,锦衣卫办案由各省御史直接参与。因此二条,这件事必须高知府去办。”

    高翰文虽然心中明白郑泌昌何茂才是又在将自己推到前面,但他们列举的这两条理由偏让你无法推卸,便只好沉默在那里。

    “锦衣卫几个钦差还等着呢。”何茂才插言了,“高知府,不能再耽误了。”

    高翰文没理他,望向了杨金水:“杨公公,沈一石可是有织造局的六品顶戴,不知内阁的这个廷寄司礼监知不知道?”

    杨金水的目光依然望着案面:“他没有什么顶戴,也不是织造局的人。”

    杨金水这句话说完,锦衣卫的四个人站了起来。

    锦衣卫的那个头:“内阁的廷寄司礼监批了红,批了红就是诏命。高大人,走吧。”

    是诏命就得跪接,高翰文只好慢慢离开座位,走到了堂中,站在那里,望着郑泌昌。

    郑泌昌双手捧着廷寄也下了座,走到高翰文面前:“杭州知府兼浙江道御史高翰文接诏命!”

    高翰文跪了下来,举着双手将廷寄接了过来。

    上百架织机依然在织着丝绸,机杼声一如往日发出巨大的碰击声。一队兵提着枪跑进来了,很快便把住了沈一石作坊的两道门和几条通道。

    织工们目光中都露出了惊恐,却依然不敢停下织机。

    高翰文和四个锦衣卫在一队兵的簇拥下接着进来了。

    先前带队进来的队官一声大喊:“这里被抄了!都停下来!”

    一架一架织机慢慢停下了,一个一个织工都惊恐地在自己的织机前站了起来。

    高翰文站在通道中:“不关你们的事!丝织不要停,大家都接着织!”

    那些织工仍然惊惶地站在那里,没人敢再坐下。

    高翰文向那队官望了一眼,那队官跑了过来。

    高翰文:“不要吓他们,叫他们接着织丝。”

    那队官:“小的明白了。”

    高翰文领着四个锦衣卫从通道向对面那道门走去。

    “织!都接着织!”那队官的吼声在高翰文的背后响起。接着,机织声也在他背后渐渐巨响起来。

    高翰文和四名锦衣卫走进客厅,沈一石家那管事正背靠着墙站着,见高翰文等人进来,迎上去单腿行了个礼:“禀众位大人,都问了,他们都不知道沈一石在哪里。”

    高翰文脑子里立刻显出了他的那所别院:“不用问了,我知道他在哪里。”说着转对四个锦衣卫:“他还有所别院,我们去那里。”

    四个锦衣卫却对望了一眼,锦衣卫那头这时却显出并不着急的样子:“跑不了他,我们先在这里坐坐。”说着径自在左首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另外三个锦衣卫也都坐了下来。

    高翰文一怔,望着锦衣卫那头。

    锦衣卫那头向另一个锦衣卫示了个眼色,那个锦衣卫走到高翰文身边低声说道:“抓他我们就不去了,高知府多担担劳吧。”

    高翰文:“为什么?”

    那个锦衣卫的声音更低了,贴近他的耳边:“我们也归司礼监管,给杨公公一个面子。”

    高翰文从骨子里陡地冒出一阵凉意,沉默的这一刻,自己从来杭州到现在所有的事情仿佛一下子全明白了:在这个大明朝,根本就没有什么理学什么良知什么朝廷律法!从上到下都淹没在一片污泥浊水之中!他的心里一个声音在响着:“这是做什么官!为什么要来当这样的官!”

    那个锦衣卫催他了:“去吧,抓了人,下面的事我们再商量。”

    高翰文不再理他们,大步走了出去。

    ……

    前面就是沈一石的那座别院了。还在马上,高翰文便感觉到了异样。

    ——别院的大门洞开着,里面一片沉寂,像是一座荒废了多年的陈宅!

    高翰文慢慢下了马,向洞开的大门走去。

    一群士兵紧跟在他的身后走进了这座空无一人的大院!

    走到洞开的账房门口,高翰文已经看清了,这间前不久自己来过的账房那些装满了账册的书格书柜全是空的!就连那张大桌,那几张茶几上也是空的!

    突然,高翰文看见了一样东西,是那张他当时坐过的椅子上用一方镇纸玉石压着的一纸书笺!

    “你们在门外候着。”高翰文说着便一个人走了进去。

    他拿开了镇纸玉石,拿起了那一纸书笺,望向书笺上两行工整的楷书。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归邙山!狡兔死,良弓藏;我之后,君复伤!一曲《广陵散》,再奏待芸娘!”

    高翰文一下子懵在那里!

    紧接着他浑身剧颤了一下,他听到了鼓声,从内院传来的鼓声!

    高翰文疾步走了出去,大声喊道:“随我来!”

    所有的兵都跟着他跑向内院。

    琴房的大门紧闭着,一记一记的鼓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高翰文在院内站住了,所有的兵都在他身后站住了。

    鼓声竟如此的安详,慢慢敲着,一敲下去都有片刻的停顿,接着便是余音,像是微风吹过荷塘无边的莲叶!

    高翰文两眼茫然了。

    接着敲击声慢慢加快了,像是间歇的滴雨落在荷塘无边的莲叶上!

    高翰文听出来了,这是相传弥衡当年为曹操演奏的《风吹荷叶煞》!

    接下来应该是狂风暴雨般的宣泄,高翰文明白了,大声令道:“把门撞开!”

    “是!”士兵们大声应着,便跑过去撞门。

    随着撞门声,鼓声果然激越起来!那门却纹丝不动!

    高翰文:“立刻把门撞开!”

    他的话还没有落音,门口几个士兵突然被一阵热浪冲得向后倒了下来!

    门的缝隙里喷出了熊熊的火苗!

    “快走开!大人!”几个士兵架着高翰文便往外走。

    “放开我!”高翰文甩开了他们,“找水,救火!”

    可一切都晚了,琴房内显然泼满了油,大火已经从屋檐的房顶上冲天燃烧起来!

    高翰文僵在院中,大火把他的身影也映得一片通红!

    装有沈一石所有账目的四口镶铜边的红木大箱早已搬到了这里,每只木箱上都贴着封条,每张封条上都写着:“呈织造局巡抚衙门”的字样。

    杨金水郑泌昌何茂才坐在这几只大木箱边也已经不知多久了。开还是不开,烧还是不烧,或是开看了再烧,或是不看就烧,谁也不开口。

    “打开来看看?或是搬到后院去烧掉?”最终是何茂才忍不住了,望向郑泌昌和杨金水。

    “请杨公公定夺吧。”郑泌昌立刻望向坐在另一边的杨金水。

    “你们说呢?”杨金水对这两个人早已是在心里腻歪到了极点,见这个时刻两人还这般做作,慢慢把目光转望向他们,反问道。

    郑泌昌还是不肯表态,定定地望着何茂才。

    “看了也吓不死人。”何茂才站了起来,“不看死了才是冤鬼。”

    郑泌昌又望向杨金水,杨金水也还在望着他。郑泌昌不得不表态了:“对朝廷负责,对织造局负责,就打开来看看吧。”

    “那就别打开。”杨金水再也不给他一点面子,“真要对朝廷负责,就把它交给四个锦衣卫送到朝廷去。”

    郑泌昌被杨金水这句话逼住了,看他的神态也不像说假的,这就不能再绕弯子了。亏他偏能又找出理由,赔着笑:“杨公公误会我的意思了。沈一石到底有多少家财,哪些应该是织造局的?哪些必须立刻抄没筹粮募兵给胡部堂送去打仗?我说的对朝廷负责对织造局负责是这个意思。”说着又望向何茂才,示意他打开箱子。

    对郑泌昌这时候还不肯担一点担子,何茂才也起了腻味,本心是恨不得赶快揭开封条看个究竟,但想到说不清道不明的日后,这时也长了心眼,逼问郑泌昌:“中丞的意思是不是叫我撕开封条?”

    郑泌昌:“这还一定要我说明吗?”

    何茂才:“这上面明写着呈织造局和巡抚衙门,杨公公不开口,中丞不开口,我怎么敢启封?”

    话到这个份上,郑泌昌依然不开这个口,又望向杨金水。

    “我呢是真不想看了。”杨金水掸了掸身上的袍子,站了起来,“二位如果也不想看了,我这就去叫锦衣卫四个兄弟来把箱子抬走。”说着便向门外走去。

    “开封吧!”郑泌昌慌忙开口了,对着何茂才说道,“为前方筹募军需毕竟是我们的事,就不要使杨公公为难了。”

    杨金水这才又站定了,转过脸又望向这两个人。

    “我说也是!看完了账,前方还等着钱打仗呢!”何茂才也不再耽搁了,立刻撕开了一只木箱的封条。

    “这几句话还像人话。”杨金水又坐了回去,“做官做人就算七分想自己,也得两分想朝廷剩下一分想想别人。想自己想到你们这样的十足赤金,这世上有十足的赤金吗?”

    郑何被他训得目光又是一碰,心里不是味,脸色也难看起来,嘴上却不敢回言。

    郑泌昌对何茂才说道:“都打开吧。”

    箱子只贴了封条并没上锁,何茂才刷刷几下又将另外三张封条都撕了,接着把四个盖子都掀开了。

    ——箱子里果然是满满的账册!

    郑泌昌何茂才又都望向杨金水,杨金水坐在那里却闭上了眼睛。二人不好叫他,便把目光凑近了第一口箱内。几乎同时,两人的目光都看见了一号箱满满的账册上面赫然摆着一封信!

    ——信封上用工楷写着:“杨郑何诸公共启沈一石”。

    “沈一石还给我们写了封信!”何茂才失声说道。

    郑泌昌已然急不可待:“快拆开。”

    何茂才拿起信撕开了封口,抽出两页信笺,急不可耐竟一个人看了起来。

    郑泌昌:“知不知道规矩?摆到案上去,一起看!”

    何茂才这才觉着不妥,拿着信走到大案前平平地摆在案上。

    郑泌昌对坐在那里的杨金水:“杨公公,一起看吧。”

    杨金水这才慢慢又站了起来,走到案边。三个人并排站在案前,开始看那封信。

    一笔好工整的楷书,一点也不像一个明知大限将到的人所写。杨郑何三人不禁立刻同时想起了这个曾经和自己密切往来多年的大商人。沈一石那不露声色的身影仿佛慢慢从那封信上浮现了出来。接着,那个影子开口说话了,那曾经惯听的声音在三人的耳边响了起来:“从嘉靖二十一年到嘉靖四十年,二十年间,这是沈某上交织造局和浙江官府最后一批账册。四任织造,五任巡抚,唯胡部堂胡宗宪与沈某无账目往来,亦唯胡部堂一人未取沈某一分一厘。浙江三司衙门唯胡部堂堪称国朝大吏,其余衮衮诸公皆不足道也。”

    杨金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郑泌昌何茂才这时的尴尬却掩饰不住了,目光同时碰望了对方一下,接着又赶紧望向那封信。

    郑泌昌何茂才的眼有些花了,似乎看见沈一石的身影慢慢飘离了信封,就像平日在这间房里那样,时而踱着,时而坐下,那声音也就随着身影在房间四处响着:“沈某布衣粗食凡二十年,织绸凡四百余万匹,历年上缴织造局共计二百一十万匹,各任官员分利一百万匹,所余之九十万匹再买生丝,再产丝绸,使沈某艰难维持至今。每日辛劳,深夜亦不敢稍歇,将各项开支一一记录在账,即诸公所见之账册也。”

    “其心可诛!”何茂才忍不住吼了起来,目光在四处望着,“沈一石,你死了也要进十八层地狱!”

    郑泌昌被何茂才这一声吼头皮也发麻了,目光也向四处望去,青天白日哪有什么鬼魂?于是白了何茂才一眼,又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目光冷冷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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