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效坤定下了一口棺材,又捎带着让棺材铺联系了裱糊匠,订了一批纸人纸马。在裱糊匠开工的同时,他出城去看了坟地。
该他办的他全办妥了,现在只差了金玉郎的一死。然而这一天,段人凤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金玉郎大概是不死了。
当听到“不死”二字时,他的心往下一沉,以为这个孽障是清醒过来了,然而等他到了医院亲眼一看,又发现事实与自己的想象颇有出入:金玉郎确实是醒了,半睁着一双眼睛,他面无表情的仰卧在病床上,不认识人,也不说话,似乎是有意识,也似乎只是换了种昏迷的方式。唯一能证明他那“醒”的现象,是他偶尔会动一动手指,有时候还能蹬一蹬腿。
他,段人龙,段人凤,三人围着病床站了,瞻仰遗容似的低头看着金玉郎,全都有些懵。这是他们全未设想到的第三种情形,他们都以为金玉郎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生、就是死。
最后,段人龙先开了口:“这怎么办?”
余下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段人凤见金效坤始终是一言不发,便答道:“没办法,看着办吧!”
如此又过了三天,金玉郎有了进步,懂得吞咽和咀嚼了。
他木雕泥塑似的半睁着眼睛,依旧是不认识人,但当有盛着汤水的小勺子触碰嘴唇时,他会机械的张开嘴。
医院的病房,再高级也就是这么一间,段人凤在里头住得憋闷,便在征求了医生的意见过后,将金玉郎接出了医院。段人龙对她的所作所为是相当的不赞成,气得对她不闻不问,而如此单方面的和妹妹冷战了半个多月之后,他因为要出京办军务去,临走之前放心不下妹妹,所以又单方面的和妹妹讲了和,自己找上了门去。
他心想妹妹伺候那么一个活死人似的东西,定然会有百般的辛苦,然而进了院门一瞧,他迎面先看见了金玉郎。
金玉郎坐在院中的轮椅上,正在吃梨。梨是切好的一大块,汁水淋漓,正好能让他抓个满把。他的胳膊和手腕都是明显的发软,但还是能够颤巍巍的把梨送到嘴边。手颤,嘴也不利索,张大嘴巴咬下去,有时候能咬下一口,有时候则是啃了个空,只蹭得下半张脸都是梨汁。
段人龙停在了他面前,双手扶着膝盖俯下了身,去看他的眼睛。他如今能把眼睛彻底睁开了,还是黑白分明的一双好眼睛,四周簇拥着一圈长睫毛,带着天真的多情相。
段人龙几乎要贴上了他的脸,然而他直勾勾的望着前方,只像是无知觉。于是段人龙开了口:“哎,小子!”
他还是没反应。
段人龙直起身,绕过他向前方的堂屋走去,且走且喊:“妹,我来了!”
没人迎接他,而他一路走进堂屋里,就见他那妹子正独自坐在桌旁,桌上摆着一盘子点心和一碟子花生,以及一大瓶香槟。眼看他来了,段人凤一条腿长长的伸出去,一条腿蜷起来,脚后跟蹬着椅子边,完全没有要起立的意思,只将手里的大玻璃杯向他一举,然后自己喝了一口香槟。
段人龙看了她这个做派,忍不住又惊又笑:“你干什么呢?”
段人凤答道:“庆祝。”
“庆祝什么?你有什么好事了?”
“庆祝他今天能够自己坐马桶,我不用一天给他换八条裤子了。家里老妈子也算熬出了头,往后不用天天洗尿布了。”说到这里,她用大拇指向后一指:“你可以到后院看看去,尿布挂得像万国旗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儿开育婴堂了呢。”
“不用看,听着都恶心。”说着他走到桌边也坐了下来,直接抄起香槟瓶子仰头灌了一口:“渴死我了——你是怎么个意思?就跟他这么过下去了?”
段人凤叹了口气:“他要是一直这样,那我也许能和他过一辈子。”
段人龙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段人凤一扬眉毛:“他这样挺好的,一天就是吃喝拉撒,特别省心。”说到这里,她转向哥哥一笑:“你还记不记得刚认识他的时候?在山里,我们当土匪,他当人质。他现在有点像那时候,吃饱了就没别的事。”
说到这里,她转向了门口:“你把他摆成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让他坐着,他能坐一天,让他躺着,他也能躺一天。我有时候也好奇,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感觉,是糊里糊涂的根本不会思想了,还是像金宝儿一样,什么都不懂,要重新的学做人?”
段人龙顺着她的目光也向外望。门外院子里,金玉郎坐在树下的阴处,阳光透过枝叶洒落下来,他短发乌黑,肌肤鲜嫩,衬衫洁白,沐浴着清凉的光,像是个无垢的人。
段人龙忽然想起来,自己也曾经很喜欢过他。
那个时候,他看他天真无邪,他当他是小兄弟,他想要保护他。
“像梦。”他忽然说。
段人凤点了点头:“是像梦。”
他抄起酒瓶,又灌了一大口:“我从梦里,学了一点教训。”
“什么教训?”
“人活一世,还是无情最好。”
段人凤笑了起来:“对,没错,我要是无情,不就不必挂那一后院的万国旗了?”
她笑得鼻梁上纵起了细纹,这点细纹让她看起来挤眉弄眼,成了个十三四岁的大号顽童,向着哥哥的方向偏过头,她告状似的小声嘀咕:“从来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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