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兮兮就看到了一大片寸草不生的荒芜土地,土地中央有一块光秃秃的墓碑,甚至连个坟头都没有。
一看到那块墓碑,孙泯生就嗤笑了一声,接着摸出香烟点燃。
墓碑?
这里是哪里啊?
只有一块墓碑那也不是墓地,可给颜兮兮的感觉又胜过墓地。
等到那块墓碑上的黑色字体进入颜兮兮可视范围内的时候,她整个人都“…………”了。
那上面只写了七个字:“大傻你终于死了”
“果然一切都没变过。这里不错吧?”
从孙泯生那个抑制不住的畅快笑声中,颜兮兮就明白这块墓碑是出于谁手——可以说,她见过各种奇葩,却没见识过如此奇葩的——在别人的墓碑上刻“你终于死了”这种字眼。
孙泯生慢慢走到墓碑前——颜兮兮也跟了上去,她看着孙泯生慢慢蹲了下去,将手中燃至过半的香烟插进墓碑前的软土中,他盯着墓碑看了一会儿,抬起手掌轻轻抚过碑面,笑了起来,
“大傻,都二十年了,天堂,很美好吧?”
“有的时候站在摩天楼的顶层,那些‘家伙’招呼我下地狱的时候,我也想过,要是真的跳下去,会怎么样——”孙泯生兴奋且愉悦地说,“我是肯定上不了天堂了,而下地狱的话——我那个该死的母亲不就盼着我下地狱?我怎么能够遂了她的愿?她一个人受折磨就够了!光是幻想着她在十八层地狱那个痛苦不堪、面目全非的样子,我的身体和神经就集体亢奋,铺天盖地的亢奋——”
“…………”
颜兮兮皱着眉看了眼孙泯生的背影。
她听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怎么会有孙泯生这么说自己母亲的?
孙泯生站了起来,伫立在晨风中,静静注视着那块墓碑。
过了几分钟,孙泯生转过身眺了下天空,紧接着就将视线挪到颜兮兮的脸上,他的唇角微微浮动,然后肆意大笑了几声,好像真的想到了十分搞笑的事情,笑得甚至有些合不拢嘴了,“兮兮,你知道吗?以前在海湾县有两个家家户户流传的人物,他们其中一个是真疯子,另一个是真傻子。”
“…………”颜兮兮不是傻子,她已经听出来孙泯生的意思,也大概猜到了他口中的“疯子”和“傻子”分别是谁——她冷声问:“大傻是你的朋友?”
听到这句话,孙泯生不屑一顾地冷哼,“朋友?那是什么玩意儿?我孙泯生一辈子也不需要那种东西!谁能当我的朋友?谁配当我的朋友?!”
颜兮兮皱了皱眉。
她总觉得现在的孙泯生和她平时认识的不太一样。
不过,以前孙泯生偶尔“疯劲”上来的时候,像一条疯狗,也不逞多让……
“不过,大傻不一样——”孙泯生望着天空的眸中有些涣散,“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无数次无数次,没有他,我可能要比我的母亲姜曼文更早的下地狱。”
清澈的晨光投射下来,笼罩住的不仅仅是孙泯生的脸,似乎还有他那些云里雾里的记忆——“我的父亲将他的一生都献给了化学,是个短命鬼,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留下我和姜曼文呆在这个见鬼的地方,守着他的那些化学成果——我知道姜曼文好多次都想把那些硫酸泼到我的脸上,幸亏了老子机智,才没让那个疯女人得逞……”
孙泯生涣散的眸光逐渐聚拢,一边点着香烟一边看向颜兮兮,烟雾中夹杂的语调充满了快乐的音符,“我无数次的怀疑自己的身世——就姜曼文那种能和所有她接触过的男人上床的女人,还指望那个让她受丨精的卵丨子有多么的纯粹?但是显然的,我的这张脸就像是克丨隆我父亲的——”
颜兮兮觉得孙泯生根本就不是说给她听的,对方不在乎她的反应,逻辑混乱,似乎脑海中想到什么片段就抓住进行复述。
“……我父亲死了她是最得意的,可以肆无忌惮地往家里领各种各样的男人,甚至女人。他们无一例外地看我不顺眼——这当然是姜曼文的旨意。”
“知道我为什么对海湾县的路这么熟知么?”孙泯生的神情和语气里有数不尽的洋洋得意,“我还不到五岁的时候就经常半夜惊醒,发现自己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了——没有路线、没有路标的山林。指南针?手电筒?还是找个滑盖的棺材比较容易。”
“不要问我是怎么一次次苟活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孙泯生狠狠吸了一口烟,哧哧笑道,“我只记得我再也不会,也不想在夜晚中睡觉了,再也不会!这个阴影一直带到了我很大的岁数,直到最近几年,我也喜欢在晚上出去玩,不想躺在床上睡觉。”
颜兮兮莫名其妙地看着孙泯生。
她甚至开始判断孙泯生所言真假。
怎么会有那种母亲?
这已经超过了她的认知范围。
颜兮兮并不认为她的母亲毕芳是一个完美的母亲,但至少她是一个正常的人。
而孙泯生口中的母亲姜曼文,已经连一个“正常的人”都谈不上了,倒是更像个精神病之类的患者。
过于疯魔。
过于癫狂。
更奇怪的是,孙泯生口口声声的父亲又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孙家的公子吗?孙家的那位名为“孙明见”的孙总,不是他的父亲吗?
“有一次我那个该死的母亲和她的一个不知道姓什么的情夫给我打个半死,然后装进了大大的黑色垃圾袋中,那个垃圾袋有这么大——”孙泯生张开双臂,随意比划了一下,“我被装在最下面,上面倒满了剩菜馊饭,和他们制造的生活垃圾。那是最冷的冬天,我光着上半身,只穿了一条内裤——”
“我对天发誓我真的看到了黑白无常——”孙泯生的声音十分开心和虚妄,“但他们终究还是没能带走我,因为在那之前,大傻把我带走了——”
在孙泯生滔滔不绝乱七八糟的自言自语中,颜兮兮第一次回应了他,“他把你带到哪去了?”
“他的家。”孙泯生漫不经心的回答,“大傻比我大了那么十几岁,他父母双亡,还是个傻子——如果不是傻子,估计也不会把当时那个冻得冰棍不知是死是活的孩子往家里捡……”
颜兮兮想了想,轻声问:“他救了你?”
“是的,他救了我。”孙泯生掐灭烟头,“尽管他很穷,他只有咸菜窝头,但那不是馊的,在那之前,我已经连续吃了不知道多久的绿色面条了——”
“…………”
颜兮兮简直不敢把光鲜亮丽的“孙大少”,和孙泯生此刻口中的“我”扯到一起。
如果是故事,那这个故事还挺有趣的——“那大傻是怎么死的?”
孙泯生冷冷地说:“打死的,被生我的那个人打死的……”
颜兮兮略有意外地挑了下眉,“你的母亲?”
“当然是她。”孙泯生面无表情,“某一天她发起疯来,举着一把镰刀冲到大傻家里,想要砍死我,大傻果然是个傻子,他就本能反应地帮我扛了——所以,他死了,我活了。”
颜兮兮:“…………”
“他失去呼吸的瞬间我却笑了,从来没有,我的人生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么开心过——如果不算姜曼文下地狱的时候。”孙泯生的唇角泛起涟漪,轻微的笑痕,“大傻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垃圾人世,痛痛快快地去天堂了。他再也不用忍受所有亲友邻里的有色眼光,喊打喊骂。再也不用拖着一个小疯子到处跟人屈膝求食——下辈子他会投一个好胎,远离这世界上一切的饥饿和穷苦。”
“…………”
颜兮兮在无法判断故事真假的时候,她还是送去了对故事中的“大傻”的小小祝福:“他会的。”
就像过去几年的她也活在生活的压迫中,虽然不及故事中的“大傻”,但如今的她,一切也慢慢的好起来了。
“在大傻死后不久,姜曼文也死了。”孙泯生恶狠狠地笑了一下,“她抱着那么小的我去跳河……就是那条河——”他用手指向旁边虚点了点——就是他们刚刚过来的时候横跨的小河——“她被人玩弄了想寻死,也要带上我陪葬。只可惜,老天爷不收我——只有她一个人被淹死了,而我却再一次被救了。”
颜兮兮想了想,沉声问:“你的父母都不在了,大傻也死了,怎么活下来的?”
“所以,赶紧竖起耳朵给我听好了,最精彩的部分到了。”孙泯生舒展了一下胳膊,嘴角划出大大的弧度,“我伟大的、能干的小叔孙明见出现了——是他将我从海湾县这个火坑里解救出去,回头又将我推进了另一个崭新的地狱。”
“如果不是见到了孙明见和我爷爷,我从来不知道我这个姓氏原来那么值钱——毕竟你知道,我原本的父亲只是个疯狂病态的化学家,为了他的化学他可以牺牲一切,姜曼文和我更是不值一提了。”
孙泯生拿出银色的打火机,轻车熟路地甩了个火苗,又点燃了一支烟,“孙家是做生意的,当时我对他们最深的印象就是一个字‘钱’,任你如何挥霍,他们根本不放在心上,那些钱就像大风刮来的一样——”
颜兮兮看了孙泯生一眼。
孙泯生似乎并没有察觉到颜兮兮,他依旧慢吞吞地踱着步,围绕着面前的墓碑,满不在乎地说着:“我一下子从极穷变为极富,从垃圾堆一样的海湾县搬到了商业中心的华尔街。”
孙泯生已经沉浸在自我世界中无法自拔了,他甚至可以轻描淡写的将他过往的故事说给旁边的颜兮兮听,也许在他眼中那个诉说的对象是谁都无所谓,哪怕是一张纸或者一根烟也可以——他就是想做自己这一秒乐意做的事情,管他有没有听众或者听众是谁呢?
颜兮兮的眉心越皱越紧。
“在国外的日子是忘我的、疯狂的、自由的……”孙泯生笑了起来,“同时又是毫无自由的。”
这矛盾的……
颜兮兮微微摇了摇头。
不过也没什么意外,因为孙泯生这个人就是疯狂奇葩又充满矛盾的。
“随心所欲。在学校,想念书就念书,想找茬儿就找茬儿,想学什么学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没人会拿我怎么样,也没人敢拿我怎么样。那些外国佬都知道那个黄皮肤姓孙的男生是最牛逼的,原因是什么呢?”孙泯生不以为意地哼笑了一声,“因为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古今中外皆是如此。”
“九岁的时候就可以和十九岁的黑人在一起装逼打球,十七岁的时候就可以和二十七岁的白人在一起赌丨博丨斗丨殴。基本上没什么事情可以阻挡——”孙泯生深深吸了一口烟,“后来老孙大概觉得我这种发展轨迹不行,于是乎,他就做了一个他觉得特别聪明的决定。”
这句话成功引起了颜兮兮的好奇心,她选择与孙泯生互动一下,“什么决定?”
“一个商人,被贯彻始终的信条之一,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最大化的利益,快、狠、准。于是孙明见直接断了我的经济来源啊——”孙泯生露出有些讥讽和阴狠的微笑,“再也不给你钱了,看你能怎么办!他很清楚,尤其是像我这种从小过惯穷苦日子的,饥饿寒冷疼痛惶恐——这些感觉已经深深烙印在了灵魂深处。一旦堕进了肆意挥霍的生活,是根本没有可能梦回当年的。这是人性的弱点,孙明见这招简直完美,一击必杀。”
“所以他的目的是什么?”颜兮兮转脸看了看孙泯生,“不会是想让你匍匐服软,然后哭着喊着回去求他给你钱吧?”
孙泯生不屑一顾地冷笑,“如果你能想出来更好的理由来解释的话……”
颜兮兮抿了抿唇,微笑道:“那么你们最后究竟是谁臣服了谁?”
孙泯生挑起一侧嘴角,没有正面回答颜兮兮的问题,而是摊开双手,慢慢地笑了起来,“很简单,我也是个普通人,也有任性的弱点。”
颜兮兮一下子就明白了。
终究还是故事中的“孙泯生”臣服了故事中的“孙明见”。
“后来,等我再大一些,我就知道了孙家的秘密,其实孙明见根本不是我的叔叔,他压根儿就是我的父亲。”孙泯生满意地笑了一下,“我的母亲从来不会让我失望,她这个做嫂嫂的和小叔苟且生下孩子,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呢。”
颜兮兮冷静地看着孙泯生。
他的故事,她听到最后,也不知道究竟是真还是假。
又或者,是真是假都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终于确定了,这个男人是真的脑子有点病——不是骂人的那种脑子有病,而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需要吃药治疗的那种……
果然,就在孙泯生沉默一分钟之后,他慢条斯理地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小药瓶,又慢条斯理地磕出几片,面无表情地吞咽了下去。
颜兮兮:“…………”
这么多年,她在他的身边,总觉得他这个人哪里不对,如果是个正常人,不会像他那般反复无常,时而敬她如神明、时而唾她如敝履,仿佛人格分裂——
如果他的故事是真的,那么他口中的“父亲”和“母亲”都不怎么正常,再加上他的经历,遗传和后天,他发疯很正常……
如果他的故事是假的,他绘声绘色的编织出如此一个离谱奇葩的过往,并且似乎自己已经完全相信,并且感动了自己,那证明这人病的不轻了……
颜兮兮静静地注视着前方的墓碑。
不管故事是真是假,她都希望那个“大傻”可以如孙泯生期望的,去天堂好好享福,下辈子投个好胎。
颜兮兮和孙泯生静默了许久。
直到,风吹起,雨落下——
远处的车队飞驶而来。
“颜兮兮。”
孙泯生望向远处,轻轻一笑,又将目光挪回颜兮兮的脸上,“我的故事感动了你,你的故事又感动了谁?”
颜兮兮皱着眉,不解地摇了摇头:“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真的没想过江城名会和你复合,经过那么多年、那么多事,他还没忘了你,他还把你当成最重要的唯一。”
孙泯生古怪地笑了一下:“有时候我也在想‘爱’的意识形态——姜曼文是爱我的吗?孙见文是爱我的吗?那个化学狂人是爱我的吗?如果他们爱我,又为什么要那么对我。”
颜兮兮注视着孙泯生。
“现在我终于想通了——”孙泯生的笑容更灿烂了,“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确实是爱我的,而且,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他们那种奇葩的‘爱’,对我潜移默化,让我潜意识认为那就是‘爱’的形态,所以我也那么对你——”
颜兮兮微微垂下眼。
“‘爱’并不是不考虑对方的意志把对方架在火上烤,真正的‘爱’,是大傻对我,是——”
孙泯生顿了顿,在车轮的呼啸中、在警笛的围绕中,有些释然地笑了一下。
“是江城名对你。”
颜兮兮万万没想到孙泯生竟然会说这样的话!
这不像他。
但……却好像又像他。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是这样反复无常的,毕竟正常人很难理解疯子的脑回路。
车队气势如虹的停在他们的身侧。
颜兮兮转过身——
一群黑衣保镖飞快下车,一部分和警察冲向她和孙泯生,一部分恭敬地站在从最前方的黑色轿车旁边,其中一人撑起一把黑色雨伞。
一个男人缓缓走下车来,面无表情地从保镖手中接过雨伞。
见到他,颜兮兮的眼睛都放出了光芒。
落雨纷纷,衣摆飘飘,远远看去,他站在天地万物的中央,真像一幅浑然天成的画。
曾经,他就那样站在讲台之上,站在她的梦里。
现在,他就这样站在她的面前,站在她的心里。
他的面色和唇色皆是煞白。
显然他长时间处在惊惧状态中,而此时此刻,他见到了她,见到她平安无事,才立刻冷静了下来。
“城名!”
冷冰冰的雨水也不能熄灭颜兮兮心中的火焰,她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向他狂奔而去。
而对方站在原地,微笑着向她张开双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