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反击战结束后,父亲被抬回了庄集。看到血人似的父亲被抬进了府邸,家里顿时哭声一片。
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个样子。
孙大夫检查了他的伤势,这支狼牙箭,恰巧从盔甲的肩部接缝处射入,完全贯穿了他的肺部,从后背露出了箭头,和心脏附近的主血管,仅仅只有毫厘之差。勿吉人的狼牙箭是出了名的恶毒,这种箭都是带着狼牙倒钩的,射入之后,像花瓣一样四面分开的倒钩,会勾住大量的血肉或者整个脏器,让受创面成倍扩大,受创程度加重,用手术取出箭头的难度大大增加。但是,大量的出血令孙大夫别无选择。孙大夫只能冒险给父亲进行了开胸手术。在开始手术前,父亲最后的交代,就是千万不要报信给在清川养病的你,千万不要让你知道。
手术历经了数个小时。在挖掉了差不多半个肺叶之后,孙大夫才把狼牙箭的箭头取出了父亲的身体。做完手术之后,父亲的那一侧胸膛都已经明显塌陷下去了。命也只剩下了半条。
在这样的年纪,受了这样程度的重创,人人都担心,父亲可能要承受不了。
因为家中无人做主,孙大夫便决断,让人去临水向丁友仁舅舅报信。
(二)
丁友仁舅舅闻讯很快地赶来了。
父亲清醒之后,和丁友仁舅舅有过一次单独的谈话。
父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他把家中的后事,一一向丁友仁舅舅交代了,又特别叮咛嘱咐,千万不可以向清川的你报信。就算他死了,也不要立即向清川发丧。
他非常担心这个消息会让你情绪动荡,心神不安,会刺激你再度发病,导致以前的治疗,前功尽弃。
他对丁友仁舅舅说,如果他活不长了,你赶回来也不会有所改变,反而令你增加劳累,面临危险。他请求丁友仁舅舅,不要被那些陈规陋习所束缚影响,一切都要为你的健康着想。他说,他无论如何不想再因为自己,而再度让你陷入那样可怕的身心煎熬。
丁友仁舅舅含泪接受了父亲的请求,答应他会帮他照顾家宅,料理身后的种种事情,会在确认你已经恢复的情况下,设法慢慢地让你知道这个不幸的消息,劝解开导你,不令你过于悲伤。
(三)
这次重伤,像最后一根稻草那样,把父亲日趋衰老的身体彻底压垮了。
开春以后,天气时冷时热,反复无常,父亲的伤势越来越沉重,又因为身体虚弱而染上了重症感冒,后来发展为肺炎。整个肺部的情况非常糟糕。孙大夫日夜都在府上住着,使劲了平生解数,全力施救,贴身照顾,可是,情况却越来越不让人乐观。这段时间,我衣不解带,日夜守护在父亲的床前。我也是唯一守护着他的亲人。
我多次哭着请求父亲解除姨娘的禁足,让姨娘也能有机会来照顾伺候他。
可父亲多次表示,他再也不想见到姨娘。姨娘也并没怎么特别积极地主动要求前来照顾父亲。姨娘也根本不想和我一起,共同守护在父亲的身边。父亲有多么不想面对姨娘,姨娘就有多么不想和我再见面。
他们持续多年的爱情,因为我的缘故,竟然迅速衰败到了这样。我感到无法言说的内疚。
(四)
当汉地的第一场春汛到来时,父亲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
父亲有两个儿子,但他临终时,一个儿子也不在身边。
大哥那时其实很想能最后见父亲一面。他迂回托人捎来了请罪的话。
但是父亲没有给他机会。父亲坚持初衷,坚决地拒他于家门之外,并回话给他说,崔家已经没有他这个儿子了。
父亲最后的坚定拒绝,让大哥陷入了完全的绝望。在那样的绝望之下,他走上了那条导致一切毁灭的错误道路。
父亲心里其实很想见你。但他更担心你的身体。他犹豫了又犹豫,犹豫了又犹豫,最后还是没有派人去清川叫你回来。
所以,父亲去世的时候,就只有我一个人,作为子女,守候在他的身旁。
我从来没有设想过父亲这么早就会离开我的情况,更没想到,他临终时的状况会是这样的孤独凄凉。
看着父亲的头发一天天地变成全白,看着他的身体瘦弱到只剩下一把骨头,看着他的身体渐渐枯萎缩小,变得如同一个孩童那样轻飘飘的没有分量,我感到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如果我那时不向景云射出袖箭,如果我生下了父亲的长孙,如果我肯带着景云的骨肉嫁给你为妻,如果没有我的那些任性,如果我没有把一切都做到毫无回旋的余地,父亲现在,怎么可能会陷入这样的凄凉状况?
你的话应验了。我现在真的痛苦难当,追悔莫及,我已经明白不能原谅别人的坏处了,不能原谅别人,就是决不放过自己。
但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