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又像初次见面那样,二人共坐一席,四面相对,没有半分尴尬。当年的元祐帝风流俊美,而今蓄了胡须,变化不大,却更显得英武不凡。
实在是太像了,元祐帝差点不敢相信,坐在面前的是他怀疑了十三年的亲生骨肉。茂生也再次出了惊叹,上次在长极殿见到时他已被震惊。想到从前的宫廷旧事,茂生不禁老泪纵横,频频举袖拭泪。真好,少君总算是平安成人了。
“很惭愧,你和覃咲的婚事,为父万分惭愧。”元祐帝缓缓说道,眼中清楚地映着元灵均的模样。
触碰到父亲震惊又欣喜的目光,元灵均怔住了,身体仿佛僵住一般。她已经做好了挨罚的准备,但父亲却在此时提起这件事,而且是向她致歉。这个被父亲戳中隐痛的女孩紧紧咬着嘴唇,藏在袖中的手也颤栗着。
“覃咲是病故的,不关君父的事啊。”她忍住要流泪的冲动,轻松地笑了笑。
“为父知道……”但让一个尚且不满十四岁的女儿失去丈夫,却是父亲不可推却的责任。
作为皇室子女,婚姻是巩固皇权政治最大的筹算,联姻,和亲,下嫁世族……当晋国陷入乱世的漩涡,帝**队年迈体残,年轻兵力不足,需要女人繁衍男丁抵御贼寇外敌,作为被迫成年的皇女,元灵均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以十二岁幼龄和覃咲结为夫妻,而仅相差两月的陶公主却置身事外。
整整一年来,夫妻不合之事在年少的元灵均心中留下了重重阴影,以及对皇帝父亲为巩固君权利用自己而心生怼恨,因此她再也不愿入临安。如果父女互相厌憎对方的行为,那么今日相见的情难自禁又是为哪般?
内侍奉来的茶水,缓缓斟上两盏。袅袅的水雾直入青空,透过淡薄的茶雾轻烟,少女的脸稚嫩圆润,如同婴孩,但大致轮廓已经清晰呈现。如果让这对父女站在一起,别人就会现,元灵均的相貌竟有七分随元祐帝,这不是明摆的真相吗?
当年茂生曾对元祐帝说起过,“众主中,无论性情还是容貌,少君最肖陛下,将来恐怕再无第二人可比肩。”茂生一语成谶,最像元祐帝当属常山王元灵均。
“对了君父,公主府叫连楹的小男孩要怎么安排,不如由我来抚养吧?”元灵均没有现父亲的失神,她在想要为令宴做一些什么事情。
“连楹是……”
水阁旁的翠色筠竹摇摆生姿,竹叶哗啦啦落下来,一部分吹到木榻上,元祐帝拾起一片叶子握在掌心。人生不正如秋天的树叶吗?迟早埋入黄土,君权和皇位,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还有什么放不下。
“连楹……”他记起来,是令宴收养的连氏遗孤,“连楹有自己的归宿,令宴无子,他就以少主人的身份继承公主府,至于你……明玉你不合适,开春后你就满十四了,新的一年会有不同的春天,为父期望你的第二次婚姻能获得新生。毕竟,是你自己的选择。”
元灵均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附近的走廊上响起环佩的摇动声,越来越近,在萧瑟的秋天显得无比动听。
回过神来的元灵均终于笑了,双肩剧烈地抖动起来,似乎在竭力控制大笑。茂生也抬起袖子掩住笑意。陛下竟然也有这种感悟,实在是难得。
“元灵均,你是在嘲笑父亲老了吗?”元祐帝的脸顿时红了,故作凶狠地瞪着二人。
茂生赶紧抬起袖子请罪:“陛下息怒!”
“哼!都是让你惯出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们岂敢嘲笑君父,君父可是万万岁,即便是老人家,那也是强壮的老人嘛。”
元灵均越过父亲的肩,看见对面的画廊上,有一列仪仗朝这边缓缓地逶迤过来。
“是皇后和春闱。”茂生道。
元祐帝朝走廊方向瞥了一眼,慢慢收回视线,“嗯,看见了。元灵均,你说说吧,在天官县农役半年,可有什么深切体会,或者说你又有什么牢骚要泄。”把竹叶丢进茶杯,等竹叶完全侵入水中他才执杯品茗。
“君父想方设法地让我体会耕种之苦,但我从中得到了乐趣,君父的抱负是让百姓远离战火,享受盛世太平,这是君父认为人生中最重要的,对我而言根本不算什么。父亲大人,您盼望我成器的期望要落空了,我是不会因为身在皇室就要做出牺牲给朝臣做表率。乱世要吃苦,也要及时行乐,如果人生下来是为了遭受世道之苦,而失去了笑颜,那有什么意义啊,我厌倦这样的人世。”
说完,元灵均带笑的眸中闪过一丝倨傲。皇后和太女在她的注视下已经走完了台阶,大概在通往此处的小径上,四周浓密的草木恰好遮住了她们的身影。
“所以你与世俗对抗,处处与为父作对,令君父为难?”女儿的不受教让人头疼。元祐帝抚着胡须,“这番见解倒很有意思……听说最近两年你学会了击缶,膳后为父要与你切磋一下技艺。”
“好啊,君父可是国中击缶的能手,请手下留情。”
“挨打的时候再说这一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