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昨日膝下环绕,哪知今朝君前承欢
“爹。”
第一眼看见这个孩子,是友人在除夕之夜带到自己面前,红衣红袄上面满是金线绣花,直叫他错以为这孩子是友人新添的孙儿。才想要道喜,却听友人说这孩子福薄,爹娘死了无人肯收养,便想到他这里。
君夏言心中一阵酸苦,子幼殁,妻恨去,自己又何时有福。只是晚来做个伴,有个孩子承欢膝下,此生也算圆满。
友人恐他吃味,又忙道:此子聪敏,兄毕生才华必不负也。
便有心逗弄:“会些什么,且背来听听。”
那孩子一张娃娃脸上镶嵌着一对琉璃玉般的黑瞳,澄澈清明,似能看清世间万物。忽闪两下,笑出娇美容颜,逗得人从心底随他一同欢喜。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沮南土。眴兮杳杳,孔静幽默。郁结纡轸兮,离愍而长鞠……”
竟是一篇屈原《怀沙》。
君夏言一张老脸抖抖,多年不见笑颜,此刻却合不拢嘴:“果然聪敏……”却也小小年纪便懂得识人脸色,这孩子恐怕受了不少苦。
收他为子,自此日日里与他读书描红,倒也别有生趣。只一日无意中翻阅他的书本,见到有些字体缺笔少划,心下顿时恼怒,却又见一旁标注注解,原来是将有关自己的名讳全部隐晦掉。这孩子如此有心,君夏言顿觉老怀安慰。
“爹。”君澈跑进门,一把抱住君夏言:“您怎么在这?叫孩儿好找。”
这孩子许是经传多了人家,生怕自己被抛弃,恨不得时时刻刻见到他才安心。只是他刚刚被任命为太子太傅,恐怕在家时日更少,徒留这孩子自己心慌。心中一念盘算了很久,试探着说出:“澈儿,愿不愿随爹进宫。如果澈儿做了太子侍读,可以与爹相处的时间多些。”
君澈年幼懂得什么。此时的君夏言却不知,为了这句话,他后半生要怎样的痛苦悔恨。
初时还不如何,君澈回家之时只是有些闷闷不乐。君夏言知他心苦,拉他到面前轻言哄劝:“作为太子侍读就是要为太子接受师傅教训的。太子是君,你为臣。自古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这是你无上的荣耀,你可懂得?”
“孩儿懂得。”懂得不懂得又如何,君澈定会乖乖应承下来,只是更加依赖君夏言,“爹。”凑紧了撒娇,“孩儿手痛。”
其后一日并着一日,君澈回来之后已不再只是手掌红肿这种小问题。偶尔可见衣领之下青紫印记,君夏言大惊之下想要脱衣查看,却被聪明伶俐的君澈抢先一步找借口躲开。他自知父亲只是个朝堂上极不受宠的呆板老学究,便是知道太子对他做了什么,亦无能为力。
“爹。”君澈在书案前龙飞凤舞一贴,举给君夏言看,“看孩儿写得如何?”
日后叶非羽曾言君澈一手墨笔价值千金,谁人又可知,那是君澈费尽了心思要讨自己父亲宽心而苦练而出的结果。君夏言也唯有此时装作看不见那个单薄孩子宽大衣袖下青紫伤痕,点头微笑:“吾儿甚佳。”
此甚佳吾儿却一日.比一日晚归,甚至会逗留在皇宫之中彻夜不归。渐渐谣言四起,皆言太子太傅曾经最引以为自傲的这位养子,亦不过是个纨绔。更是太子身边第一得力玩伴,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斗狗、六博蹋鞠……处处都不可少了他。
君夏言如何肯信,却又哪里去寻君澈当面对质。直到有一日他奉旨面圣行至御花园,背后不知被何人一推落入莲花池中。幸而一旁引领太监赶紧大声唤人,守卫御林军赶来将他救起,他这条老命才勉强留住。
见了皇上,皇上却似一早便知,也不去追问何人所为,反倒只一句“免君前失仪之罪。”轻轻巧巧打发干净。
他自己又何尝不知。纵使那人是从背后将他推落下池塘,他回头之时也清晰可见。太子一脸冷笑,得意万分。而一旁……赫然就是他最引以为自豪的儿子——君澈。
终于再也不能忍耐,君夏言当下硬闯东宫。不想在东宫大殿之上,他看也没看便推倒在地的一位红衣宫女非但不气,更是在一阵狂笑之后对着他脱口一句:“爹。”
爹……爹……
那一日白雪红袄童子口中也曾听到一声;那一日门前跳进束髻幼子也对他叫过;可是此时此地,一个浓妆艳抹的宫女,却同样对他喊出这一声。
要有多熟悉,此生此世再听不差。
“太傅大人,可否喜欢孤为你准备的这份大礼?”太子伸手将女装君澈从地上扶起来,佳人在怀,嬉笑无忌,“太傅大人果然好眼力,令郎生的如此倾国倾城貌,又机敏老练,甚和孤之心意,现如今可是断断再也少不了他。”
其后谁说了什么,君夏言再也听不下,耳中唯有一句“倾国倾城貌”。国之将亡,必出妖孽。只是他却不知,这只妖孽却是从他自己手中养大。
倾国倾城,佳人承欢,妖孽承国。此生此世,君夏言孤家寡人一个,永无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