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一条胳膊,他一抹脸上的水,盯着他们就问道:“小梁怎么下去了?”
“还说呢,当然是为了你下去的。”雷婷婷立刻蹲下去看小梁,小梁头一歪,没意识了。
唐本初一手拽住了李千树,把他给拉了上来:“师父,你还问呢,你怎么下去这么久没上来?这里没有会游水的,就小梁姐学过蝶泳,她肯定是想下去看看你……”
“看我?”李千树拽着一个人影上了岸:“这不是胡闹吗?我有什么好看的?本来刚上岸,她往下一扎,好险没把我给……”
“咳咳……”雷婷婷掐了小梁人中,小梁本来也没什么事儿,可能就是瘦了点惊吓,这会儿一张嘴吐出了一口水,就醒过来了,她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抓住了雷婷婷的手,紧张的问道:“千树呢?千树怎么样了?”
雷婷婷转头看向了李千树,小梁顺着雷婷婷的视线,发现李千树没事儿,这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可吓死我了……”
说着又挣扎过来,在李千树身上,上下摸了摸,这才彻底放心。
李千树一句话没说出来,就改了口风:“没事……多亏你帮了我一把。”
小梁一下高兴了起来,眼睛就亮了:“真的?”
李千树用力点了点头,却往桥墩子下面看了一眼。
其实李千树看的很清楚,是一个一身白衣的身影把他们给拉出来的——是芜菁。
不过芜菁显然是要把功劳让给小梁,自己已经不见了——肯定是回城隍庙了。
芜菁哪儿都好,就是特别低调——干了好事儿,从来不留名。
济爷连连摇头:“你说说,这傻小子,哪儿来这么大的福气,可比我强多咯……”
胖先生笑了起来,杜海棠也给笑了:“你是做这一行的,专门看人,还不知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的道理?”
济爷也笑了:“是啊,我这个老货,扔了也没人捡!”
胖先生深以为然,点头:“算你有点自知之明。”
杜海棠倒是笑了:“那可未必。”
济爷一听,来了兴趣:“怎么,我老济这把岁数,还能动红鸾星?”
杜海棠神神秘秘的一笑:“很快你就知道了,现如今可有人正等着你……”
杜海棠这话还没说完,李千树结结实实的又是一个喷嚏:“不好不好,我不是感冒,就是鼻炎。”
小梁连忙说道:“那赶紧回城隍庙暖和暖和,万一真的是顽固鼻炎,那就麻烦了,每年换季,都得发作。”
李千树却摇摇头,看向了自己身后:“还有正事儿没干呢!”
众人这才看见,李千树拉上来了一个老太太。
当然,他的手没直接碰上老太太的手,而是用一条草绳,把两个人的手腕给连起来了。
这个老太太,上穿穿着豆绿褂子,下着紫花裤子,跟寻人启事上的一模一样。
唐本初一瞪眼:“哎呀,这不是……”
老太太迷迷瞪瞪的望着这些人,又吐出了一句:“我等你老久了……”
李千树叹了口气,说道:“老太太腿脚不好,人又呆,走不了,要不是我下去拉她,估计还得在这里躺几年——跟我来。”
说着,李千树牵着那个迷迷瞪瞪,一瘸一瘸的老太太就走。
唐本初赶紧撵了上来:“去哪儿?”
李千树没回头:’送老太太回家。’
白天的时候,李千树就跟卖核桃的打听好了,那个马老爷子就住在鸭子桥附近一个小院子里,门口有三棵柳树的就是。
王德光远远一瞅那个宅子,就皱眉头:“这宅子朝南,叫死人方,住在这里可不怎么好——外面还三棵树,更不好。”
三棵树一字排开,是个“横”,门口有“横”,主时运不济出横事儿——家里会有横死的人。
这不是……就是老太太嘛。
那个小院子里被柳树枝条影影绰绰的挡着,后面漏出了一丝黄光,现如今,院子里有人。
推门进去,果然,铺院子的青石板被扫的干干净净的,马老爷子一个人坐在了院子中间,面前是个小桌子。
桌子上摆满了瓜果,还有他亲手做的月饼。
马老爷子一手拿着一个月饼,正对着月亮喊:“月儿,月儿,月儿圆了,八月十五过年了……”
这是个风俗,在我们本地,叫“圆月”,意思就是请月亮吃瓜果月饼,求月亮保佑,这一年家里团圆。
一般是小孩儿和妇女才会圆月,老大爷圆,是头一次看见。
他家里没别人了,他就希望家宅团圆。
李千树身后的老太太,一下就愣住了。
李千树回头看了老太太,大声对着马老爷子就大吼了起来:“老爷子,你看,我把谁给您送回来了?”
马老爷子因为耳背,并不知道进来人了,转过脸一瞅见我们,这才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再一仔细看,看见了李千树背后的老太太,马老爷子手里的月饼,一下就掉在了地上。
他难以置信的盯着老太太:“你……你……”
李千树大声喊道:“张大娘回来啦!”
说着,把他和张大娘手上的绳子给解开了。
马老爷子一下就过去抓张大娘:“你去哪儿哩?你个老婆子,告诉你多少回了,要是走丢了,就站在原地别动弹——我一定会找着你的!”
张大娘却跟个小孩儿似得,不高兴的仰起脸,说道:“我走丢了之后,一直就在原地等着你哩!等了老久,你老不来!”
那句“等了老久”,是这么来的。
原来那天,老两口吃了剩下的炸糕,不怎么消化,还跟平时一样,顺着鸭子桥,出去“散食”,老两口子跟年轻人不一样,不兴大庭广众之下手拉手,都是马老爷子在前头领路,张大娘跟在后头。
可那天正是个八月十五,走着走着,老太太见到了水面的月亮,停在鸭子桥上,就指着月亮喊张大爷看:“天上一个,水里一个,有俩月亮哩!”
可马老爷子耳背,根本就听不见,这张大娘着急,就想把月亮捞出来,给马老爷子看看,脚底下就滑了——也是因为,鸭子桥底下是小阴方,常有水鬼出不去找轮替,张大娘就成了替死鬼,沉下去了。
马老爷子走出了鸭子桥,才发现身后的张大娘不见了,马老爷子急坏了,又是托人,又是自己找,整整找了这么一年。
他惦记着,张大娘的腿脚,根本就没法走远——天天晚上,还得马老爷子给她揉脚呢!
张大娘关节也不好,阴天下雨要热敷,没自己不成!
张大娘呢?来一个人,就疑心是自己家老头儿回来找自己了,结果失望了很多次——她抓到的,都不对。
一个在找,一个在等,就这么过了一年。
“这下可好哩……”马老爷子高兴的像是个孩子:“她一回来,家里的剩饭,也有人吃了……”
这一句话,倒是把大家都给逗笑了。
李千树咳嗽了一声,说道:“那……你们团聚,我们就不打扰了。”
说着,领着一帮人,就告辞出来了。
这是个好事儿,唯独陆恒川叹了口气。
因为陆恒川看见了,马老爷子额头上滚过来了一团子死气——按理说,活不到天亮了。
可他没提,因为他指的,这未必不是好事儿——这老两口子,已经团聚了,只要是团聚了,那在哪儿厮守,哪儿就是家,都一样。
李千树没想这么多,在会城隍庙的路上,他又打了好几个喷嚏。
等回到了城隍庙,姜师傅第一个迎了出来,可见到了杜海棠胖先生一帮人,翻了个白眼:“你们一帮老东西聚在一起,是拿着中秋节当重阳节过了是不是?”
胖先生假装没听见,很兴奋的就往里面走:“有雷鸡是不是?我闻出来了,肯定是雷鸡!”
李千树进了屋要换一副,两个暗器对着他的脸就砸过来了。
他大吃一惊,心说谁这么大胆子,竟然敢在城隍庙行刺?
他身体比脑子反应快,伸手一接却愣了——是一双筷子。
紧接着,他耳朵就是一阵剧痛,陆茴的声音猛地响了起来:“你还知道回来?”
李千树连声求饶:“耳朵掉了!”
“掉了正好,熏猪耳朵!”
陆茴还要骂,忽然手不由自主就松开了——像是被个看不见的手给拉住了。
她一愣,就反应过来了,对着供桌发脾气:“姑姑,你也向着他!他都答应了早点回家过节……”
芜菁的声音笑眯眯的响了起来:“现在也不算晚——月亮正圆呢!”
月亮的清辉透过了大城隍庙宽大的窗棱子,正打在了供桌上,让一切显得如梦似幻的。
李千树趁机就过去了,把月饼拿出来,对芜菁笑:“你吃。”
芜菁接下来,看向了雷婷婷和小梁。
雷婷婷和小梁都假装没听见,只拉桌子搬凳子,招呼“夕阳红老人会”吃饭。
姜师傅早看出来了,咳嗽了好几声。
李千树寻思姜师傅鼓捣雷鸡鼓捣的,有可能嗓子里卡了鸡毛。
他也没多想,拉住了雷婷婷:“豆沙的。”
又给了小梁:“知道你爱吃甜,枣泥的,补血养颜。”
雷婷婷和小梁互看一眼,又都笑了。
陆恒川站在她们俩身后,见她们俩不约而同把月饼藏了起来——似乎都舍不得吃。
陆茴见状,也直眨巴眼,可李千树并没有把月饼给她的意思,她把碗往桌子上一蹲,说不吃了,接着,把供桌下一大盒月饼掏出来,扔在了外头。
盒子打开,里面全是五仁月饼,上面还有拙劣的字迹:“给土狍子。”
小梁和雷婷婷推着李千树,就让他快去哄哄陆茴,他没法子,心里嘀咕了半天,我招谁惹谁了?
他把那一盒子月饼分给了大伙,转身进去了。
陆茴正在闹脾气,见他来了,还把月饼盒子拿回来,不由气的眼前发白:“怎么,你还嫌弃上了?你知不知道恒顺湘得花多少钱……”
“不是。”李千树打开了盖子:“月饼我留下了,这个是给你的。”
陆茴一看,才发现月饼盒子里,装满了桂花糕,都是恒顺湘的。
李千树这才说道:“知道你不吃没牌子的,我就买了这个。”
其实是月饼比桂花糕贵好些,李千树没舍得买——反正就是应个景,也没见陆茴吃过。
陆茴忽然一下抱紧了李千树。
她身上暖暖的。
“啊,对了!”陆茴跟想起来了什么似得:“我也不占着你,我跟你说,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我不是为自己!今天小梁和雷婷婷做了一天的月饼,芜菁也帮忙了,就巴巴等着你回来,可你呢?算了,不说了,别让她们白忙,你吃月饼去!”
陆茴拉着李千树就出去了:“这个是我做的,这是雷婷婷的,那是小梁的……你都尝尝,看看谁做的最好吃!”
雷婷婷小梁和芜菁的眼神也亮了——她们都想知道,李千树最爱吃的,是谁做的。
李千树看着那一堆月饼发了愁——看来自己这个硫酸铁胃,这次可要栽在这些月饼上了。
在众人的欢笑声之中,月亮向西滑了过去,远远的有人背了一句诗:“天凉好个秋……”
萤火虫飞过鸭子桥下的永定河,越来越少了——秋天马上就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