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没有灯,宋野枝坐在书桌前,冷冰冰的月亮越过缝隙,抵到他的下巴上。他合上书,大开窗帘,斜着肩膀,往天上瞧。
月亮是会变的,它如今远远躲在天上,泛着苍白和缥缈虚无。今夜没有风,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云遮月,他唰地一下闭上窗帘。
胡同里有车驶来,车轮,引擎,这些动静让院子里的翠凤凰欢欣鼓舞唱起来。
窗帘再次被打开,一根食指虚虚担着一角。
引擎停,车灯灭,院子的门开了,易青巍走了进来。这个冬天,他又穿上了那件铁灰色的及膝的大衣。
宋野枝听到客厅里宋英军问人有没有吃过饭。
“吃了,宋叔,他呢?”易青巍问。
“屋里呢。”
宋野枝离开椅子,爬到床上。
“灯怎么熄着,他吃过饭了?”
“没,今天在家看了一天的书,现在应该是睡着了。”
“我去看看他。”
“行,也该叫他起来吃饭,一会儿菜搁凉了。”
易青巍打开灯,床上的人醒着,面向白墙的脸转过来,看着他。
“没睡?”
宋野枝把脚边的被子踢开,翻身坐起来,低着头跪在床沿寻拖鞋。
“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
易青巍目光跟着他移动,嘴里不自觉接话:“是吗。”
他换了个姿势,坐在床边,手臂垂直撑着床板,漂亮的锁骨线条凸出来,延至单薄的肩膀。
听到易青巍的话,宋野枝歪了歪头。
“一个多月?”
四十三天。
易青巍片刻失语,后来指了指他的脚:“穿上袜子,出来吃饭。”
宋野枝抬眼追看他的背影,埋头,不自在地蜷了一下脚趾。
宋英军和易伟功这个月要去一趟海南,明天启程,参加战友的葬礼。易青巍今晚来,是接宋野枝回自己家。他们的归期不定,少则十多天,多则一个月,宋英军就把他寄养在易家了。
宋野枝有一下没一下扒着碗里的饭:“陶叔也要去?”
陶国生说:“要去的,你爷爷一个人去那么远可不方便。”
宋野枝喜欢和易青巍待一块儿,宋英军知道,所以这次没和孙子商量,心想来了接走不过几分钟的事,谁知一个笑脸都没讨到。宋英军后知后觉地征询意见:“行吗?这段时间你在易爷爷家住。”
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只顾夹菜,说:“我能照顾自己。”
孙子的性格宋英军知道,独立,明事理,但敏感。他历来都尊重孩子的意愿,不强迫,只引导。宋英军说:“放你一个人在家,我的心可得时时刻刻悬着。”
他们三人坐在沙发前看电视,宋野枝一人在餐桌上。这时,易青巍将腿一收,站起朝宋野枝走来,轻巧拉开一张椅子,和宋野枝面对面坐下了。
“你不愿意去?”他问道。
眼睛里的情绪很干净。
自上次在长巷里分开后,易青巍中午不再回学校附近那间出租房,宋野枝周末去送饭被他拒了,他的车也没在四中门口出现过。宋野枝不去问他为什么,孤零零地,安静地,按部就班地,度过这一个多月。
宋野枝弯颈,保持吃饭的姿势。眼皮却抬起来,折出两道深深的痕,很用力,企图看透什么。
“小叔,你愿意我来吗?”宋野枝神情温顺,内容尖锐。
一旁的宋英军一听这话才晓得宋野枝这是和他小叔闹脾气了,难怪这些天没见俩人有什么联系,亏他刚才还担心孙子是怨自己丢他一个人待在北京。他和陶国生对视一眼,端着茶杯各自回房了。
易青巍错开视线:“我?有什么愿不愿意的。”
就是这样。
宋野枝感觉得到,月亮在变,易青巍看他的眼神也在变。多了几分犹疑,几分愁惑,飘忽不定中,隐隐还有踌躇不前的烦躁感。这些,宋野枝都读清楚了,却想不通,他自问自己什么都没做错。
没有人会信任不安稳,没有人会不计后果靠近动荡。
但宋野枝说:“是没什么,你愿意我就愿意。”
一锤定音。
任易青巍的眼神飘向何处,宋野枝始终只看他。
一些东西被轻易击碎了。
易青巍回视他,眼神里复杂的东西不疾不徐,在融化。
“好啊。”
他静静地看了宋野枝几秒,才接着说:“吃完就去给爷爷道别,然后跟我走。”
今年的雪来得迟,或是没雪。一月了,只有单调的风,单调的低温。
车窗摇至最低,宋野枝把围巾拉上鼻梁,坐在后座,趴在右方的窗沿。他眯着眼睛看车外后视镜中渐行渐远的行人,车,树。忽而偏头,右耳压进两只手臂圈成的小窝里,看驾驶位上的人。
“宋野枝,别吹感冒了。”
默了一会儿,宋野枝直起腰来关窗,他说:“我没有行李,没有衣服穿。”
用了“行李”二字,就像他们要去多远的地方一样,只有两个人,一辆车,像某部电影里主角不管生前身后事的逃亡,去天涯海角,双宿**,不问今朝。
宋野枝及时抿住嘴继续看向窗外,掩不下笑意。
“明天早上我来给你收拾,要拿些什么东西,回去之后列个单儿。”
“好哦。”
易青巍专心注视周围车况,却问:“笑什么?”
“什么?”
“你刚才笑了。”
“没有。”
“没有?”
“没。”
“绝对笑了。”
“真的没有。”
“宋野枝。”
“嗯?”
“嗯?”易青巍学他,加重语气。
“好嘛,小小的,笑了一下。”他笑开了。
易青巍在前头没说话了,左手肘搭在车窗边沿,指腹抵着嘴角,喉结一滚,几不可闻的笑声清浅地露了出来。
到了斑马线,易青巍停车让行,一群刚补完课的学生嘻嘻哈哈推推嚷嚷过马路。
夜灯乱舞闪烁,青春的脸庞张张朴素,也张张靓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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