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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好坏参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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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阳台门没合严,留一段空隙,是关门的人粗心大意。黑夜里有火光,接着是风把烟味送进来。易青巍一个人站在阳台上,丢了火柴梗,烟夹在指间,缓缓吸一口,更浓的香烟涌进卧室。

    不呛人,有些苦。

    宋野枝趴到床脚,扒着被子,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

    距宋野枝上一次撞见易青巍半夜起床抽烟,已经很久远了。他抽烟的姿势依旧是这样,没变,一只手插裤兜里,一只手夹烟。送到嘴边深深地吸一口,手肘固定,唯独撇开手腕,像朵花沉重垂吊在枝茎上,懒懒地,离眼睛很远。

    吞吐是慢悠悠的,他会追寻空中飘烟的轨迹,耐心看烟散尽。微微低头,吸下一口。

    他不会让烟燃到尽头,总是留下两三口。按灭烟头,动作也不利落,左蹭蹭,右拧拧,把黑色的灰抹干净,露出烟身下黄色烟草,才会接第二支。

    但宋野枝没有让他再划第二支。

    宋野枝看着看着,发现他的背影比烟味苦。外面的夜晚太大了,他一个人孤寂伶仃。

    他要去抱抱他。

    “小叔,你说过,再抽烟会带上我。”宋野枝怀里抱着被子站在他身后,声线不清亮。

    被子太长了,拖曳到地上——啧,宋野枝赤着脚。

    易青巍收了手里的烟和火柴,捏成一团塞到睡裤口袋里。伸出一只手臂,拦腰把宋野枝提起来,让他站到自己拖鞋上。

    “不穿鞋?”

    宋野枝埋头,脚趾动了动,说:“你不也没穿袜子。”

    易青巍说:“半夜起床偷摸抽烟,还能记得把袜子规整穿上的是什么人啊?是不还得梳梳头发洗洗脸。”

    宋野枝沉默了几秒,没把头抬起来,要推开他。

    易青巍没动,手臂还结结实实捆着人。

    宋野枝也用手臂对付他,曲起手臂撑他胸前,隔开距离,手肘用力。

    易青巍松开他。

    宋野枝这才看了他一眼。

    易青巍紧接着去拉他的手:“我不该我马上去睡觉。”

    宋野枝拖着蓬松鼓胀的被子坐去竹藤编的长秋千上,易青巍亦步亦趋跟着走。最后蹲在他身前,手心捧着被子底下的脚。

    “生气也回房间再收拾我。该着凉了。”

    其实易青巍的手也没暖和到哪里去,宋野枝被冰得心颤,但他不躲。再冷,两人贴在一起就能变热。

    “我不生气。小叔,只是不要总是一个人。”宋野枝说,“要我说几遍,你才肯记住。”

    非典是春夏交接时结束的。非典结束了,医生的生活没有结束,甚至更加艰难。

    之后的那年,易青巍状态非常差。白天如常工作生活,到了晚上变得吃力。闭上眼睛,进入浅层睡眠,就看到尸体成堆,整整齐齐摞着,像仓库货架上任人摆弄的货物。一具具瞑着目,泛着死气。

    更令他崩溃的是,这并非胡思乱想的梦,而是亲历的现实。

    有人上一秒还乖乖吃药,笑着说谢谢医生,转头就病发,死亡。后来就不是人了,成为可怖的,亟待摧毁的传染源。

    医生们曾自发组团去心理咨询室,易青巍去过一次。听了一会儿无关痛痒的话,又兜了些不愿吞服的药回来。

    易青巍无法和心理医生或药物建立信任依赖的关系,他对此很疲累。好像只能自己熬治自己。

    同年冬天,宋易两家去海南躲寒,留他们两个人一起居住在云石胡同。那段时间救了他。宋野枝躺在他身边,他爱上睡觉。

    某天早上,宋野枝在院中角落发现脏扑扑的烟头,不止一个。他没有吭声,默默捡干净。只是往后睡眠有意放浅,常注意易青巍白日的心情和夜里的动静。

    过了很久,易青巍第一次被逮个正着。

    “小叔,可以抽,但不要一个人。和我说说话。”

    和我说说话。

    那时候宋野枝这样说,好像生病的是他,急需易青巍来做救世主的也是他。

    “好,以后带上你。”

    那时候易青巍这样承诺。

    后来他再没碰过烟了。

    宋野枝分了大半被子,铺去旁边的空位,就等易青巍坐。

    易青巍蹲着,没再把宋野枝的脚放在手心,而是搂去怀里,钻进衣服,贴着腹部的皮肉。

    温温的热。

    秋千把手上放着烟盒和火柴盒,易青巍各抽一根,点燃了,递去宋野枝嘴边。

    “会不会?”

    宋野枝伸颈去够,含到唇间,吸了一口。

    “吞下去,再呼出来。”易青巍说。

    犹记得那次尝试,险些把喉咙呛破。宋野枝顿了顿,干巴巴启唇吐了出来。

    “带上我的意思是,我陪着你,不是说我也要抽。”宋野枝手指悄悄挠了挠肚皮,说。

    易青巍垂首,环着他的腿小声笑起来。宋野枝踢他一脚,他笑得更肆无忌惮。

    易青巍坐到秋千上,和沙发上一样,把宋野枝挤得缩成一团。

    “上午的时候抬来六个伤者,车祸。伤得太严重了,血量浸透床,滴了满走廊。”易青巍说,“货车侧翻,撞压轿车,轿车里一家四口,全死了。货车司机重伤,想要命就得截肢,两条腿没了。下了手术台,他的家属反而不依,闹,叫主刀医生还腿。”

    “货车司机的主刀医生不是我,比我年轻两岁。被家属提刀砍了,一刀左边肩膀,一刀右边手腕。”易青巍说,“后来他的主刀医生是我。”

    “今天我身上沾了好多血,有些是病人的,更多是小成的。后来去下面的办公室,好多医生护士都在围着抹眼泪,没等下班,就收到两封拟好的辞职报告申请书等我签字。”

    “小枝,你猜我签没签?”易青巍问他。

    宋野枝抱他,抱得很紧。

    “签了。”他说。

    易青巍轻笑:“没签。我十二点多离开医院,去停车场拿车,被她们半路拦截,两个人又哭哭啼啼地把辞职书给要回去了。后来请她们吃了宵夜,她们说吃完宵夜就好了。”

    宋野枝仰着头,扑扑地眨眼,企图把泪逼回去。

    青烟直指白月,坦荡勇敢,风一吹,如群群义士,决绝地赴往月亮。

    易青巍的手半握成拳,用指节去接宋野枝眼角的泪。

    宋野枝不好意思地张嘴,鼻音浓重:“哎呀。”

    “我今天也遇到了不好的事情。”宋野枝说。

    眼睛涩疼得厉害,有一滴破了坝,剩下的就决堤。一串串从眼角滑下来,月光染亮,像一条条粼粼的河。

    “我下午去学校,看到门口有家长跪在大门口,拿着纸壳写的诉状,在那儿哭。她儿子在学校跳楼自杀,有抑郁诊断书,说抑郁是学校害的。”

    “我往前多走一两步,就看到名字,是我教过的学生。”

    高景深。

    他是个腼腆的男孩儿,喜欢的也是男孩儿。

    他在圣诞节祝我幸福,我还回赠过。

    易青巍不厌其烦为他揩泪。一滴下来,他擦净一滴。一串下来,他擦净一串。

    高景深妈妈那简陋的纸壳上,用鲜艳的水彩,将八个大字描了一道又一道。

    “同性无罪,歧视大罪。”

    春天好荒凉。让人一个接一个,前扑后继成为殉道者。

    后来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易青巍脚掌点地,轻摇秋千。万物寂静,他也异常温柔。

    宋野枝说:“这个秋千买得好不好?”

    易青巍承认:“好。”

    宋野枝抬手去捉空中的柳絮。

    夜幕下的柳絮好像没有白日里遇到的烦人。

    却是捉了把空气,手想放下来,被易青巍擎住。

    宋野枝的手指修长,骨感,握在手里,触感似玉。茧比前些年薄了,他慢慢地很少练小提琴。

    易青巍带着他的手,高举着,挡住月亮。

    “好像一枚戒指。”易青巍说。

    宋野枝跟着偏头,同角度去看。圆月的中心被一根指头覆盖,只露出轮廓,皎洁的月光晕染,一圈附在宋野枝的无名指上,就是一颗闪光的银戒。

    “明天我要和乃域姐带易一去打预防针,午饭你尽量按时吃,我回来再给你准备晚饭。”宋野枝突然说。

    易青巍募然笑起来,手臂无力,和他十指相扣后从空中落下来,掉进绵软的被子。

    “笑什么?”宋野枝歪头看他。

    易青巍摇头,问:“为什么又叫你。”

    “为什么不叫我。”宋野枝也问。

    “你最好使唤。”

    “你这个小舅最自在。”

    宋野枝坐直,问他:“小叔,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我们和小姑们一样,也去领养一个孩子。”

    “是不是看易一好乖好可爱。”易青巍说,“但是,养孩子可不像养小猫小狗噢,你愿意吗?”

    宋野枝想了想:“现在没准备好,我说以后。”

    易青巍摩挲他的无名指,不断圈量。

    他低声说:“好,再等等。”

    他们赏了很久的月,吹了很久的风,天际隐隐泛灰,才回房睡觉。

    宋野枝阖眼,眼皮微肿,涩涩的,没有困意。每句话每件事,都在心里过一遍。甚至追溯到重庆那趟旅行,车站外那个男人之前的热情和善良,之后的惊惶和如避洪水猛兽的疾步;面馆里那个男生的打量,无谓,似有若无的轻嘲,和临走前的一袋苹果。

    这个世界好坏参半。

    不过相爱的人相拥而眠,打算把坏的都忘掉,都丢弃在这个春夜。

    宋野枝忍不住睁眼,只能看到易青巍胸前的睡衣。盯得两只眼珠快要斗在一起,他赶紧重新闭眼,心下念念有词。

    好奇怪,我连你衣服的褶皱也爱。

    ——所以是他给予他能力,原谅一切,并热忱地接近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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