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大宫女、大太监,带着十多个小东西守宫洒扫。这样没有主子的奴婢是绝不敢得罪从太极殿出来的郁从华,他每天都要来找贞儿玩儿,大咧咧地迈进宫门,大喊道:“贞儿?贞儿?我给你带糕了!”
没人理会他。这也很正常,贞儿是个漂亮的小宫婢,漂亮的小宫婢都很高傲。
郁从华带着胡太监一路去找,他们有很多秘密私会的地方,比如假山下的小洞穴,花丛下的草窝,毓秀宫还有一口苦水井,旁边放着一个封口石板,常年不封,就撇在一侧高高的踏跺上,拢成一个三面合拢的小空间,足够两个小孩儿躲进去偷懒翻花绳、玩手指。
找了假山,找了草窝,贞儿都不在。郁从华就去苦水井,刚进门就看见满地鲜血!
他惊叫一声:“哎呀!”
胡太监迅速拉着他,不让他近前:“小爷爷,可不敢靠近,怕是出事了。”
血迹从地上蔓延到井口,郁从华忍着害怕从井口往下看,里边黑洞洞地看不出什么来。他心里喜欢贞儿,又害怕又无助,坐在井口哭泣。胡太监只得找来毓秀宫的掌宫女史与太监,命人打捞。
本以为不过是死了个小宫婢,捞上来的尸体却把人吓了一跳。
“这……这是……三殿下!”
刚刚才进宫没多久的顺江王次子,宫中排行第三的“皇子”,谢洀。
※
“回陛下,三殿下死因已查明,是被人捏断颈骨,一击毙命。”
“据臣推测,毓秀宫应是抛尸地点,凶手将三殿下身体切割之后,填入镇石投入井中。抛尸之时,恰好遇见了躲在封板下的宫婢贞儿,仓促间杀人灭口。臣以为,杀害三殿下的凶手,与将三殿下抛尸的凶手,应该不是同一人,前者手段狠辣利落,后者拖泥带水留下满地血污,方才漏了形迹。”
宫里出了命案,谢茂也懒得调人,直接让余贤从去查,赵从贵从旁辅助。
赵从贵这会儿还在忙碌,余贤从先回来初报。
谢茂心里极其腻味,他是存心用皇嗣之位吊着宗室,可他也没想过让宫里几个小孩子自相残杀。
人都是有感情的。
就算谢茂迷信,所以对侄儿这种生物比较忌惮,可他对养在宫里的几个孩子都很好。
吃穿用度不必说,宫中讲学的师傅都是他亲自看过,认认真真在教养。登基之初,哪边都不消停,谢茂又算是比较勤政的皇帝,每天都很忙,可他每隔一日都会亲自去书房看侄子们的课业,听侄子们倾吐心声。
——哪怕是前世养亲儿子,他也不过如此了。
消息传出去没多久,长山王谢茁与池王妃就进宫了,来得比死去谢洀的生父顺江王还快。
“……臣想如今宫中怕是不得闲,洛儿年纪小,泓儿也不甚懂事,不若、不若去臣府中暂住几日,莫给陛下裹乱。”谢茁战战兢兢地表示,我要把我儿子接出去!
谢茂第一次被人打脸如此之狠,吩咐朱雨:“去把泓儿、洛儿接来。”
谢茁狠狠磕头谢恩,很顺利地从龙潭之中捞出了自家两个儿子。
被谢茂留在宫中的统共就六个皇子,三皇子谢洀被害死了,二皇子谢泓、六皇子谢洛被亲爹谢茁接走了,剩下大皇子谢汶、四皇子谢沃、五皇子谢泽。
这剩下三位皇子的父亲长阳王、思行王、胡阳王,也都纷纷进宫。不过,这三位王爷都表示,儿子已经是陛下的儿子了,我们就是来表示一下慰问,没那么大脸接皇子“回府”。
——这一顿“忠心耿耿”的表态,把爱子心切火速接走了儿子的长山王挤兑得不行。
谢茂想了想,请义老王爷进宫,商量之后,正式把谢汶、谢洀、谢沃、谢泽记入了皇室族谱。
皇嗣身份写入玉牒,从此以后,谢汶、谢洀、谢沃、谢泽就彻底和生父断了关系,继入谢茂谱系之下,成为名正言顺的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
至此,死了儿子的顺江王夫妇方才进宫。
顺江王妃扑在太后宫里哭,太后拍拍她的肩膀,说:“哀家必为孙儿报仇。”
谢洀记入玉牒之后,才是皇帝正儿八经的皇子。杀顺江王次子的罪名与谋杀皇子的罪名,完全不一样。前者不过杀人偿命,后者要被夷三族!
——这夫妇两个忍着不肯入宫,就是要皇帝给他们一个公道!
夷三族的公道!
与此同时,被亲爹接回府的谢泓在家叹气:“到手的王位丢咯!”
他也没梦想当皇帝,可是,皇帝的儿子,怎么也跑不掉一个王位吧?他是嫡次子,父亲长山王的爵位是大哥谢沄继承,这会儿可不得叹气吗?
他的小弟弟谢洛,正在暖烘烘的殿内骑着木头小马,挥舞小剑,闻言说:“本就不是二哥的。”
谢泓一脚把他从木马上踹下来,他跌了个狗啃泥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丢个王位总比丢了命好吧?我听说洀抠抠被人割成好几块,就跟松鼠桂鱼似的……”
中午才吃了松鼠桂鱼。
想起被利刃解成一块一块的鱼肉,谢泓脸色一变,抱着痰盂开始呕。
※
“谁杀了谢洀朕不关心,左不过那几个起了歪心的狗东西!”
此次谢茂常服井然端坐在太极殿正殿御座之上,目光冷漠地盯着殿下几人。
卫戍军指挥使谢范、羽林卫将军张姿、御前侍卫首领余贤从、听事司司指挥使龙幼株,太极殿掌殿太监赵从贵。
“朕想知道的是,在朕的宫中,身边随时跟着十多个宫女太监的洀儿,是怎么悄无声息地被人拧断了脖子,是怎么悄无声息被人切开,是怎么悄无声息地被人丢进毓秀宫的苦水井里!”
“若不是朕跟前的小太监去找他的小朋友玩儿,洀儿要死了几天,朕才会发现?”
几句话问得殿下几人尽数跪地磕头,谢茂这一番质问,这几人里还真没有一个冤枉。
卫戍军与羽林卫共掌宫禁,御前侍卫也要负责诸皇子安全,听事司起家的势力都是直奏千户宰英控制的直殿监,赵从贵名义上只管太极殿诸事,其实宫里哪点儿事不让他过问?
几人里谢范身份最贵,除了他,谁都不敢率先顶雷,他膝行上前一步谢罪:“臣等失职!”
“这案子朕还是交给你查。”谢茂目光一扫,“张姿、余贤从、龙幼株、赵从贵,都听从你调用!你只告诉朕,几日能有结果?”
谢范咬咬牙,道:“十日!”
“十日?”
“五日!”
“三日给朕结案!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朕看你这个王爷也别当了。”
“臣遵旨。”
谢范脑门都是青的,这两年是和查案卯上了啊,宫里有点什么屁事都让他查案!
这案子其实不难查,谢洀死因明显和皇嗣之争相关,涉嫌此案的也就另外四家王府。
赵从贵、龙幼株彻底排查宫内,谢范自己率着卫戍军,还去找了五城兵马司的关系,在外边把另外四家王府也查了个底朝天。内外线索一串联,进出之间,总有痕迹留下,到底还是抓出了马脚。
“此大皇子谢汶与长阳王世子谢汤合谋所为。”谢范前来禀报。
谢茂本以为是思齐大长公主那个奇葩做的,听说是谢汤、谢汶合谋,细想也不觉得奇怪。
长阳王谢节本身就有九五之望,可惜志大才疏,被孝帝当傻子玩了十多年,为夺嫡还被孝帝设计,生生坑死了自己的胞兄谢蕴。孝帝登基之后之所以不杀他,只把他贬为庶人,就是为了羞辱他,让他活着回味害死胞兄、无望九五的憋屈。
他的长子谢汤曾被文帝抚养过两年,很以此为傲,被谢茂接入宫中之后,也是最“亲近”谢茂的孩子。
谢茂在接谢洀、谢沃、谢泽入宫之后,把谢汤、谢沄送出宫,名义上是把长子还给长阳王、长山王继承王位血脉,其实也是觉得谢汤的心思走得太歪了——他打算利用宗室,没打算让几个孩子自相残杀。谢汤前几辈子也没得罪过他,早点放出去熄了心也好。
现在的结果看来,他还是放得太迟了些。谢汤的心,轻易熄不了。
谢范继续上禀。
“谢汤出宫后,为谢汶物色了一个杀手,以教习之名送进了宫中。”
“此事报至太后处,娘娘以外男不得擅入驳了回来,那杀手只在宫中佝偻了一夜,出宫时,已换了谢汶早预备好的太监,将杀手隐匿宫中。”
“谢汶亲自饲养杀手。偶寻一日,叫杀手夜里掳走谢洀,将之杀害。”
“杀人之后,杀手远遁。”
“谢汶只得亲自抛尸,偶遇宫婢贞儿,杀之灭口。”
……
谢茂默默地听完,看着谢范。
“六哥自己听听,这漏洞百出的说辞,在朕这儿过得去么?”
“且不说那杀手怎么来的,也不说宫禁森严如何容得下杀手在宫中待一晚上,又怎么用一个太监换了个杀手进来。反正朕这宫禁已经成了筛子,谢汶在他自己宫里养个杀手,也没人能发现——”
“杀手杀人轻松利索,毁尸灭迹不过反手之事。毓秀宫常年无主,谢汶都能溜进去抛尸,那杀手为什么不顺手帮他把尸体扔下井去?”
谢范欲言又止。
“你说。”谢茂道。
“陛下,查出谢汶与谢汤合谋之事,臣是费了些功夫,可是没费上脑子。可是,这其中还有一些细节,初看是寻常失察,所以接连宫禁不谨,仔细一问,处处都是破绽啊。”谢范头疼得要死,他就是发现这其中有问题,所以,在宫内宫外的探查时,都没有通知羽林卫。他怕张姿搅合进来了,事情就更加说不清楚了。
可是,真正查到现在,羽林卫还是脱不了干系。
“杀手留宿宫中,拿的是羽林卫腰牌,住的是羽林卫南监值房。”
“充作杀手的太监出门时,走的也是羽林卫值守的左安门。”
“陛下,谢洀遇害那一晚,负责桐宫守卫的,也是羽林卫。”
“林林总总,都是羽林卫不干净。”
“可是,陛下,正如陛下所说,那杀手分明能帮谢汶抛尸,为何故意留下这么大的破绽,难道不是故意杀人示威?”谢范没有直接说自己的猜测,他只说是“示威”。
谢茂还是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这杀手是故意陷害羽林卫。
很多人都知道皇帝和太后为了羽林卫将军的人选不和,皇帝为了制衡羽林卫,甚至不惜让卫戍军与临危同掌宫禁。如今宫里杀了个“皇子”,和杀到皇帝枕边有何区别?今日能杀皇子,明日就能杀皇帝。
宫禁如此混乱,皇帝还能睡得安稳吗?
这是故意激化羽林卫、卫戍军的矛盾,甚至是逼皇帝和太后为了羽林卫将军的人选撕破脸。
谢茂敲了敲桌案,沉吟片刻,道:“叫张姿协查。”
自从皇庄遇刺之后,张姿把羽林卫管控得极其严密,若说羽林卫故意放杀手进宫,谢茂根本不信——他虽不信任张姿,可他相信太后的眼光。张姿连这点儿事都管不住,太后会放心把母子二人的安危都交给他?
衣飞石才写信说陈朝那边粮价变动颇不寻常,西北可能会动一动。
想起陈朝那边爱安插深谍死间的破习惯,谢茂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是陈朝埋下的暗流在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