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传出来两层消息。
一层是明面上的。
据说, 皇帝看各种劾章看得发脾气, 一怒之下,决定于今年开一场贡士恩科。
所有录入籍册准备应考的举人们,只要八月之前能赶到京城, 都可以参加这一场贡士科。同时, 皇帝让龙幼株下场, 叫天下人看看,妇人能不能应举, 龙幼株是不是文盲。
消息传出来, 不少大臣都嗤之以鼻,京中学子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他们都觉得龙幼株进场应试是个笑话, 心里想的是, 好嘛,平白多了一科,不要太舒爽。
从皇帝颁旨宣布加开恩科到八月, 只剩下短短五个月时间, 许多落第回乡的举子都来不及赶回京城——还有很多根本就没那么多路费。
何况, 这天下每年能出的英才是有数的,去岁才录了一科, 竞争自然要少一些。
这不就是给他们的好处甜头吗?甚至在各个学林书会里,已经有了某种吃不吃皇帝贿赂的讨论。
才学不济打算捡恩科便宜的举子:反正我准备下场, 暂时不嚷嚷了。
两榜进士、学派英才:目光短浅!这么点好处就分化了我等!这一科撑死了录上你们二百个, 一旦开了女子入仕的口子, 他日乙榜而始, 甲榜而终,不知要分多少名额给妇人。若是三年分十个,三十年就是一百个,一百个进士,不录丈夫而录妇人,长此以往,损失的又何止一科?
才学不济打算捡恩科便宜的举子:关我屁事,反正我努力一下,今科就是进士了。你们给我搅黄了,以后三十年录五千个男人当进士也跟我没关系。要闹你闹,我不闹——那啥,我表弟,堂弟,妻舅二老爷,关照啊,看在我面上别跟他们搀和哈!中了进士请吃饭!
两榜进士、学派英才:渣渣,你们怎么说?
反正也考不中的老(小)学渣:金榜题名的是男是女都跟我们没关系。反正,热闹我们是要看的,送死我们是不去的。你们随意哈。
原本定好在都察院和吏部上了劾章之后,在京学子就要联名上书,要求皇帝收回右迁龙幼株任左都御史的圣旨——弄个不经考试就当大官的老太太成了都察院的老大,陛下,你这是羞辱我们寒窗多年的莘莘学子啊!
这上书还没弄出来,皇帝先宣布加恩科让龙幼株下场,再闹起来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何况,学子们内部也发生了小小的分化,已经登榜的进士们再说话,底下还没跨过那道坎的举人们就觉得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两派争吵辩论,骂得太难听了还大打出手,这还上什么书?
让内阁和礼部差点跳起来的,是宫里暗中传出来的一层消息。
消息来源非常可靠。
皇帝私底下表示,要是龙幼株下场不能入贡,他老人家要派崇慧郡主下场再试。
……这日子还能过吗?
谢团儿是未来的储君,谢朝隐形太子,她下场考试,不说谁敢判她的卷子,就说谁敢黜她墨卷?谁敢让别的墨卷压在她头上?
可是,若将她送上会元之位,她直接入朝成了都察院左都御史,这就更让人崩溃了。
都察院本是谢朝的监察部门,职责是纠核百官,在天下各州都有衙门御史。这位置各个学派都想争,争到了却也不敢轻动,属于战略性武器。都察院里真的假的说不清楚来源的黑材料一沓一沓的,那位置上真空降一个未来储君、下一任皇帝,这让群臣的日子还怎么过?
最重要的是,这让皇嗣赴考,要是成了习惯……
礼部左侍郎百里简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内阁门口,堵着几位内阁大臣不许出门,他不是阁臣,也不是在文华殿服侍的文书写字,不得圣命宣召,就不能随便踏入值房。他就守在门外。
皇帝这么搞,我们负责主持会试的礼部要疯了,不管,你们这群老大人必须拿主意。
单学礼借口出来倒茶叶沫子,踮着脚尖窜进旁边的茶房,转一圈就打算开溜。百里简背身坐着没看见,也实在没想到堂堂阁老这么不要脸。
值房里,百里简的师兄李玑朗声提醒道:“单老,汤沸了,玑替您先把茶洗了?”
百里简忽地回身,就看见单学礼倏地站直身形,轻轻一甩阔袖,一手拿着紫砂壶,一手捻着胡须,清了清嗓子,风度高岸地走了回来,口中笑眯眯地应承道:“好,好。劳您大驾。”
“单阁老!”百里简扯住他的袖子,“下官上禀的事儿有消息了么?”
“哎呀,这不是百里神童吗?怎么还在这里坐着?部衙里不忙吗?年轻人不要怕辛苦,兆泽在家养病,正是你们小辈出头的时候嘛。好好干,他日廷推——”单学礼几乎是明示了,“保准的。”
礼部尚书陈梦湖在《太平礼集》颁行天下之后,就一直在家中“养病”。
满朝上下都知道陈梦湖是因怠慢《太平礼集》失了圣心,这件事让陈梦湖在仕林中名声大噪,夸他是五百年来强项第一人。
至于前边因不肯修礼丢了官的前礼部尚书窦蜀珍、礼部左侍郎李冠楠,则完全没有这等声势。
其实,皇帝还没让陈梦湖养病,他自己就先称病不上朝了,哪里会真不害怕?
现在仕林中都把陈梦湖夸出一朵花来,陈梦湖听说第一个出头夸他的就是梁岩先生左逐流,气得差点真的在府上厥过去——左逐流是户部尚书裴濮次子裴月明的连襟,陈阁老在世时,自诩遗世客的左逐流还年年拎着二十斤茶油到陈府拜访,陈阁老死了才几年?这就照着旧党魁的亲儿子下手了。
如今在朝的缄默不语,在野的拼命吹嘘陈梦湖,夸赞背后杀机隐现。
得罪了皇帝,藏还来不及呢,居然还有人帮你大肆宣扬?
内阁几位都知道陈梦湖肯定回不来了,端看皇帝心肝大不大。
若是皇帝心肝大,今年只有二十九岁的百里简,就会成为谢朝历史上最年轻的礼部尚书。
若是皇帝不想闹得那么张扬,百里简也会效仿前任故事,以礼部左侍郎的职务代为执掌礼部,成为实际上的礼部尚书。
单学礼张嘴就许诺,一旦皇帝要廷推礼部尚书,老夫肯定推你百里简。这随口卖好真是成了习惯,皇帝明显就是要给百里简铺路入阁,礼部尚书是必然的位置,单看早晚,单学礼混在内阁养老的人了,难道还想跟皇帝扛着来?
他这么打哈哈,百里简也不着急,就是扯着他的袖子不放:“单老,这事儿您得做主。”
前不久,内阁首辅黎洵死了原配夫人,那可是多年患难相伴的亲老婆,黎洵早有准备倒是不至于太过悲痛,不过,这些天府上都在办丧事,黎洵上折子要请假,皇帝给批了四十九天,还专门叫礼部去负责治丧事宜。
谁会这么不长眼,跑黎府上去打扰才死了老婆的黎洵?当然就指着单学礼拿主意了。
——单学礼就这么不要脸。
眼见百里简缠功惊人,单学礼又不想背负那不大好的名声,内阁剩下两个毛毛,沛宣文满脸恭敬端茶看戏,李玑那就是百里简的帮凶,单学礼一咬牙,决定去黎阁老府上走一趟。
“要不这样吧,老夫这里下了差,你随老夫去黎首辅家中问一问?”单学礼咬定“首辅”二字。
百里简哎地答应一声,站着不动。
单学礼看他。
他就赔笑:“这时候也不早了,下官出宫也来不及去衙门,就在门外候着您。”
“您不着急,慢慢来,下官这儿坐着挺好,院子里这什么花儿啊,开得怪香的,茶也好!陛下真是心疼老大人们,嗐您可不知道,咱们礼部衙门那就是茶梗煮水,就一股苦味儿……”
单学礼抬抬手。
百里简才惊讶地松开他一直被自己拽着的袖子,一揖到地:“下官失礼,失礼。”
单学礼提着紫砂壶气哼哼地往文华殿值房走,他跟百里简不大熟,跟李玑隔天就要见面,还经常搭班轮值,张嘴就冲李玑去了:“三德,老夫那茶叶子洗好没?给你师弟送一盅去!”三德是李玑的字。
没一会儿,李玑还真的端了一个小小的紫砂盅出来,冲师弟挤眼睛:“快来。”
百里简凑过去,李玑就将那盅茶喂进百里简嘴里,低笑道:“去岁供上来的广兴老林野茶,统共就只剩下两株,挑挑捡捡能进上的也就这么一两三钱。本来都是长信宫的……这才赏到了文华殿。”
黎洵和单学礼共分了一两,沛宣文不喝茶,剩下三钱归了李玑。李玑的早喝光了,今天偷的是单学礼那一份儿珍藏。要说多好,也不尽然。物以稀为贵。
百里简眨眨眼。
李玑左手摊开,赫然是个盖上雕着长寿龟的紫砂壶:“都给你了。”
年纪错开一轮多的师兄弟两个蹲在内阁门外享受了头两泡香茗,单学礼披上袍子出门时,也没发现这兄弟二人干的坏事。李玑上前施礼,百里简偷偷把茶壶挪到果盆背后藏住。
“今日早些下班去黎阁老府上拜望,三德是否同去呀?”单学礼问道。
李玑拱手笑道:“还有两个票拟没写好,玑先写一写,您老人家明儿替晚辈掌掌眼。”
这会儿还是上班时间,内阁必然要留两个大臣值班,随时预备皇帝垂问、应付紧急事宜。单学礼不过随口一问,李玑也是随口一答。
百里简跟着单学礼出宫,二人皆是文官,不是坐车就是乘轿。
论车,自然是单学礼的更豪华,他是阁老,比百里简高了好几级,百里简也不敢逾制。
然而,都是两乘马车,百里简拉车的马匹看上去就神骏无比,威风凛凛,带了点趾高气昂的神气。把单学礼那两匹也算是北地名驹的高头大马比得有点灰头土脸。
百里简恭敬地施礼恭送单学礼上车,单学礼坐在车厢里,掀起帘子,看了百里简的车马一眼。
都说百里简和襄国公府关系匪浅,果然是不浅。这样神骏的关河宝马,整个御马苑也没有多少匹,襄国公居然舍得给他一个文官拉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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