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渔舟搬了摇椅在院子里的梨树下小憩。寂寂梨花,淡淡其华,轻轻飘散,随风入画。不觉睡意袭来,一晌贪欢。
这一觉睡得极为安稳,自然转醒已是夕阳西下,晚霞漫天。
她睁着惺忪的睡眼正欲起身,忽然听到有人喊道:“快好了,别动,别动!”
渔舟眨了眨眼睛,驱除了睡意,打量着院子里凭空冒出的“不速之客”——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龙眉凤目,金相玉质,长须及胸,十分飘逸。可这份飘逸也不过保持了一会儿,因为他正在作画,胡须上蘸上了墨汁也丝毫未察觉,他脑袋往哪边转,胡须就往那边划,胸前的衣襟染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可惜了那上好的杭绸被涂得面目全非。蘸墨挥毫的男子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时而微笑,甚至会如同猴子一般抓耳挠腮,有趣得紧。
据渔舟所知,钟若瑜有一个庶出的画痴小叔叔,也是唯一的叔叔,名唤钟离抱朴,人如其名,清心释累,绝虑忘情,少私寡欲,见素抱朴,如今在宫廷画院供职,是大燕朝屈指可数的绘画大师之一。
钟离一氏曾是将帅家门,有过经久不衰的盛名,然而子嗣单薄也是不争的事实。虽说是世代门阀,但是到钟离怀瑾父亲这一代嫡枝仅有两人,还是一嫡一庶,一人战死,另一人至今未曾婚配。倒不是说钟离怀瑾的祖母心胸狭隘,对庶出的子孙不闻不问,正相反,老封君巴不得子孙绵延,可钟离抱朴对女子退避三舍,倘若逼得急了,干脆躲到宫廷画院中三五个月不回府。钟离怀瑾成亲后,他倒是轻松了不少,可小团子这个女娃的出生使得老封君又念起了紧箍咒,大概是来太傅府躲清闲了。
按理说,渔舟母亲与钟若瑜母亲是姐妹,钟离抱朴与太傅府这亲拐得有点远,不过太傅大人不是那种文人相轻之人,对心思单纯、质而不俚的钟离抱朴多有赏识,因而钟离抱朴成了太傅府的常客。蒹葭苑是渔舟的闺阁,他能如此大摇大摆地进来,可见这常客有多经常。
渔舟理了理这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关系,打着呵欠唤道:“小叔叔。”
钟离抱朴听了这称呼高兴得手舞足蹈,伸手拉着渔舟的衣袖,邀她去自己方才所作的画,拘谨而又期待地问道:“如何?”
细长的眼睫眨巴眨巴,如同寒夜里闪烁的星星。
渔舟哑然失笑,玩心忽起,好整以暇地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钟离抱朴眉间微蹙,纠结了一会儿低声说道:“自然是真话,不过,你能不能给小叔叔留点儿面子,就那么一点儿……”
“面子是给外人看的,咱们叔侄不算外人吧?”渔舟笑吟吟地道。
钟离抱朴凝眉思忖了一会儿,并未发现这话的不妥之处,点了点头。
渔舟看了看沐浴在霞光中的水墨画,故作一本正经地道:“尚可。”
钟离抱朴的肩膀立刻垮了下去,沮丧地道:“真的……真的不好麽?”
看着他孩子气的面容,渔舟“噗嗤”一声笑了,指着画说道:“已是不错了,至少功底比我深。不过有些许瑕疵,那就是匠气太重了一点儿。先容我问一问,您是不是经常画仕女图?”
“这个你怎么知道?”钟离抱朴呀然一惊。
“当然是您的画告诉我的,据闻燕京的仕女图比真人一般要美上三分,看来所言不虚。您看这里,椅子后面的梨树,一簇簇绽满枝头,玲珑纤细,如云似雪,显得格外淡雅,符合所有人梦寐中的梨树形象。但事实上呢,那棵梨树最下方还有几枝旁逸斜出的枯枝,树干上也还有凹凸不平的疤痕,这些您都没有画。我相信,一定不是您没有看到,而是为了整幅画的美。如此一来,美则美,却少了历经岁月洗礼的沧桑,和老树逢春的欣欣向荣,意境上便差了点儿。因而这画上的梨树不是蒹葭苑的梨树,而是别人眼中的梨树,这就是所谓的匠气了。”
说罢,她素手一伸,取过一张干净的宣纸,拿起钟离抱朴尚未用完的砚台往宣纸中一扣,然后执起笔或点或蘸,梨花淡淡,一簇簇,一堆堆,一片片,尽情绽放。而那几支本来无人问津的枯枝,或旁逸横出,如虬龙腾空,迂回曲折,纵横交错,苍老的褐色的枯枝上,顽强地、零星地绽放了几朵梨花,极尽哀艳之美。最浓的那一块墨汁则画成了渔舟先前躺着的摇椅,微微翘起,好似有人刚刚离去。
钟离抱朴被震撼得难以言喻,他一直以为,世人也是如此以为,只有完整的美才可以称其为美,直到今日方知原来残损也是一种美,一如卸妆后美人眼角的哀伤,那是一种震撼的美,令人唏嘘不已,令人如痴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