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能就是哪家的长随侍奉着小公子出来看热闹。
出奇的是,这名布衣男子,一面走,手里一面执了个铜壶,在喂那个小童喝水。
石咏当时就想,什么人给自家孩子喂水喝,会这样一面走一面喂,难道不该是找个地方,站定了,把铜壶抱给孩子,看他咕嘟咕嘟喝饱了,然后再安安稳稳地接着往前么?
可是这人却一边走一边喂,似乎急不可耐。铜壶里的水也顺着幼童的嘴角落在孩子的衣襟上,水渍反射着日光,偏巧就晃了石咏的眼。
石咏的行动有点像是本能,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冲出去了,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当街拦住那拐子,结果被人反手一推,“咕咚”一声摔在地上。
他见贾琏径直去追那拐子了,心下略松,也顾不上自己摔得疼痛,赶紧查看那孩子的情形。
这是好生可爱的一个小男孩,身上穿着竹青色纱衫,头上戴着一顶圆圆的瓜皮小帽,看着也就四五岁的模样,甚至一张小脸与喻哥儿有几分相像。只是这孩子目光呆滞,嘴角边还流着亮晶晶的口涎,一副呆了的模样。
石咏一见,愤然爆了一句粗口。
什么“拍花子”一拍脑袋孩子就傻了,这明明是拐子给孩子喝了不知道什么液体,让人暂时失了神智,才会迷迷瞪瞪地跟着人走。
看着这孩子与弟弟年纪相貌都差不多,石咏一阵心疼,扶着左腿起身,弯着腰问:“你叫什么?家住哪里?还……还记得吗?”
那孩子已经傻愣着,石咏的话他只充耳不闻。
石咏心里着急,还待再问,忽然一阵大力袭来,他又被横推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拐子!”
石咏摔得不轻,扶着腰抬起头来,忽然见到几个义愤填膺的男子立在跟前,都是家丁长随模样,腰间挂着腰牌,几个人围着自己。另有人过去检视那个男孩子的情形,反复呼唤:“少爷,讷苏少爷!”
石咏一下子反应过来。
这大约是这小公子的家人寻来,却见他伴在这孩子身边,又是一副布衣贫家打扮,所以将他认成了拐子。
“这么年轻,却不学好!”那几个长随看看石咏,神色里都是鄙夷,“一会扭了去顺天府。”
石咏觉得头一次脚下生了根,似乎有些不敢去面对他自己发现的这枚精美器物。
可是待石咏回转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却发现:好家伙,大家竟然已经聊上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石咏的案上,宝镜、金盘、香囊,与历史上三位鼎鼎有名的女性各自相关的器物,自然也凑成一台好戏。
石咏还在发愣,什么时候这香囊竟也开口了,他这不还没完全修好呢!
可后来一想,石咏明白过来,其实这具香囊没有损坏,只是被外面的皮囊包裹住了,不见天日。而他,则做了那个让宝物重见天日的人。香囊与宝镜、金盘一样,是有灵的千年古物,所以自然能与其余物件儿交流。
武则天是李隆基的祖母,杨玉环的香囊听说了,自然赶着宝镜唤“皇祖母”。武则天却对杨玉环没有半点儿印象,细细地问了,才晓得是孙子的妃嫔。两件物事的年代相近,宝镜自然追着香囊问起身后之事。
香囊只管捡自己知道的说了,并无半点隐瞒,连杨玉环是如何入宫之事,都一一详述。
旁边卫子夫的金盘又听不下去了:“感情你们两位,都是侍奉了父子两代的……”
宝镜与香囊同时沉默了。
“一位是父死子继,嫁了两代帝王;另一位则是……儿媳妇被老子抢了去?”
香囊继续沉默,而宝镜则重重地咳了一声。
金盘便不再说什么了:这种话题,好尴尬的!
渐渐地,武则天的宝镜问至天宝年间的变乱,当她听说安史之乱时,拥有雄兵二十万的潼关失守,长安失陷,登时大怒,愤然道:“朕治下的巍巍大唐,群贤并举,国泰民安,岂料数十年之后,就丢在此等竖子手中?”
石咏赶紧出言安慰。毕竟安史之乱之后,唐朝存在了一百多年才消亡。
岂料他答了几句之后,不止是武则天的宝镜,连杨玉环的香囊也一起来问石咏:“石郎,请问你……”
杨玉环的生命,在马嵬坡便就此终止了,香囊自然也无法得知后来的事,即便历经千年,那份关怀也从未消散。
石咏听了大为感动,微有些心酸,原来这就是生死不渝的感情。
听了香囊这般殷殷相询,石咏便替杨玉环觉得委屈,那些稗官野史所记的种种风流韵事,安禄山掷木瓜什么的,如今看起来大约都是诋毁。说到底,杨玉环大约只是一个痴情的寻常女子罢了。
他大致解释了唐玄宗在蜀中退位,后来安史之乱平息,他返回长安之后做了几年太上皇这才过世。香囊得了令人心安的答案,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过多久,却又婉转开口:“石郎,请问你,可知变乱之后,妾身可曾有幸,归葬于三郎身畔?”
它声音动听,语意恳切,似乎殷殷期盼着一个答案。
石咏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后世诗人们写了那么多优美却悲切的词句,描绘玄宗悲悼这位爱妃,却无人提及皇帝是否迎回贵妃遗骸,葬在自己身侧。
他天性不会说谎,终于只能答了,“史书上并无记载”这几个字。《旧唐书》中对贵妃的结局只有寥寥数字记载:玄宗自蜀中返,曾令中使祭奠,并密令改葬他处。
石咏在香囊的要求下,复述了史书所记,室中沉默了许久,半晌,才有低低的泣声传来。虽然不是什么号啕痛哭,只是这等无声饮泣,却更叫人觉得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