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卧室,关上门,坐在床边,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肩,似乎唯有这样的姿势才能暖和一些。空调的灯在黑暗中闪着,室内温度26度。
夜深了,我终于还是睡着了。
早上,阳光刺眼,醒来时家里已经是空荡荡的了。眼睛的胀痛提醒了我,想起昨夜的事眼睛又模糊了。接着,我想起了一件更让我烦乱不堪的事情——今天是开选题会的日子,而且我已经迟到了。
会议室里满满当当都是人,我急忙找位子把自己塞进去。刚刚坐下,一张纸条递过来。打开一看,是陈晓月写的。“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知道我的眼睛此刻肿得像桃子一样,眼眶润润的,似乎又有泪要落下来。我急忙把手里的打印纸竖起来,似乎这样能遮挡一些。
第二张纸条递过来了:“你们吵架了?”
我只好在纸条背面写上:“有点烦。”
陈晓月的纸条又来了:“那中午我请你吃饭。”
主编看了看我们在搞的小动作,收回目光说:“下午,集团那边新来的传媒总经理马总要来咱们这边看看。下午汇报选题的同志注意点儿,争取给马总留一个好印象。散会。”
好容易熬到主编的嘴里吐出“散会”两个字,众人纷纷起身,相互询问:“中午吃什么?”“吃食堂呗。”“吃完饭咱们去逛逛,听说最近华联在打折……”
不管昨晚发生了什么,这只是个普通的周三而已。摆在我面前的是两篇还没交的稿子以及下午就要汇报却还不知在哪边天的选题。
陈晓月过来:“走吧。”
“你自己去吧。我不想吃饭。”
“去嘛,去嘛。附近有家新开的云南菜馆。我想去吃,但是一个人吃饭馆又太怪了。陪我去吧。”陈晓月对吃饭的兴趣永远比对写稿子的兴趣要大。
这是一家新开的饭馆,墙上挂着水墨画,中间用镂空的屏风隔开,乌沉沉的桌椅大多空着。我们要了香茅草烤鱼、炸乳扇、土豆饼、凉拌茄子。
“你们怎么了?”
服务员一走开,陈晓月就迫不及待地问。
“没什么啊。”
“不对。”她仔细研究着我的脸。
我使劲挤出一丝笑容。“他特讨厌,不回家吃晚饭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做了好多菜。跟他说,他还不耐烦。昨天气得我晚饭都没吃,就当减肥了。”
我满不在乎地说道,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瞬间就编出这么一大套话。
陈晓月点点头。“必须得养成好习惯。让他去哪儿都得电话报备。我姐夫就是……”她喋喋不休地说下去。
我脸上微笑着,装作倾听的样子。心却像沸水开锅一样,不停地上下翻腾。
掏出手机,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我仿佛被遗忘了似的。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不知道。
正在愣神,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女孩推门进了饭馆。女孩很年轻,稚嫩的脸庞像是大二大三的学生。碎花裙子,脚上凉鞋的带子缠绕着细细的脚踝。
中年男人说:“就这儿吧。你不是挺爱吃云南菜的吗?”
女孩四周看了看点点头。两人刚坐下,服务员就走过来递上菜单,女孩很自然地接过来看着。男人则点燃了一根烟,抽了一口,吐出烟圈,眯起眼睛看着点菜的女孩。
陈晓月嘎吱嘎吱地嚼完了乳扇,捅捅我,小声在我耳边嘀咕:“你猜他们是什么关系?父女?情人?不可能是夫妻吧?”
“爸爸请女儿吃顿饭,有什么可怀疑的。”我说。
贪婪地看着那亲密的两个人,我突然很想哭。父亲,在我们家是黑洞一样的存在。任何时候,只要提起父亲,就会是一片可怕的沉默。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没有见过他的照片。
上中学以后,我不再提问,只是默想。每次放学时,我都尽量避免去看那些等在校门口焦急等待的身影,避免看那些从轿车里伸出来的脑袋,避免看见看见同学理所应当地把书包甩给那双伸过来的手。我也幻想过有那么一个高大身影属于我,但是没有,从来都没有。
如果我也能有一个爸爸,带着我出去玩,背着妈妈偷偷塞给我零花钱。请我去饭馆暴搓一顿,一幅多么幸福的画面,多么奢侈的画面。我的眼睛又模糊了。
在朦胧中,我看见中年男人不甘寂寞的手搭上了女孩的肩——他们显然不可能是父女了。
突然一阵手机铃响,中年男人掏出手机。他一看到手机来电显示的名字,明显愣住了。接着,他对女孩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打开手机接听电话。
“喂……我开会呢。中午我没时间去医院了,已经叫了外卖,中午我们就在会议室将就一下,下午还要开会呢。”
他的话被打断了一下,女孩夹起一根饭馆送的腌萝卜丝送到他嘴边。他拿着电话转头对女孩笑笑,用牙齿细细磕了磕萝卜丝,又继续打电话:“行了,我今天中午肯定回不去,你替我多陪陪咱爸吧。晚上也可能没法早点回家,今天晚上要陪黄局他们吃饭……”
心里的痛再次细细密密地缠绕上来。原来,大家的婚姻都是和感情分开的,只有我不习惯而已。
我突然大喊:“服务员,倒杯白开水。”空荡荡的餐馆里,我的声音特别响亮。陈晓月停止了咀嚼,抬头看着我,专心听男人打电话的服务员也转过头来看着我,那年轻女孩更是吃惊地看着我。
接电话的男人脸色一变,朝我狠狠地瞪了一眼,连忙跟电话那头的人解释:“哦,不是,不是。刚才跟你说话这功夫,黄局说还是出去吃,我们刚走到楼下的餐厅了。是真的。哎呀,你这个人就是喜欢胡思乱想。好好,我晚上尽量早点回去。”
电话挂了,男人转过头来凶狠地盯了我一下。
陈晓月坐不住了,说:“你别是闯祸了吧?”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有什么关系?我又不认识他。”
饭菜吃在嘴里毫无味道,而我却一口一口不知所谓地吃下去。好像把嘴里塞满就能堵住心里的痛不涌出来似的,吃得肚子沉甸甸的,却不知自己吃的是什么东西。
走回杂志社,我再次掏出手机看看,一片空白。想起下午还要汇报完全没有谱儿的选题,我的心无比沉重。
会议室里,大家带着汤饱饭足的慵懒和无奈心情,刺啦刺啦地拖过椅子坐下。老齐还肆无忌惮地打了个嗝,一股韭菜味弥漫开来。大概,今天中午食堂的主打是韭菜饺子吧。
主编走进来,环视一圈,说:“都到齐了吗?总公司的马总来视察我们的工作,让我们欢迎马总。”在众人噼里啪啦的掌声中,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一看见他进来,陈晓月就不停地捅我。我已经顾不上她的动作了,我蜷缩在椅子上,脑子里杂乱的念头理不清楚。
马总就是中午在云南菜馆的那个中年男人。此刻,他正用目光扫视着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停留在我身上时,我觉得他似乎微微一笑。我想,我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