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将刮烂的袜子从我脚上慢慢卷下,他一边淡淡一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什么样的往事?
虽然想问,但想想还是算了,我安静坐稳了身体由他从我衣服上撕下两条布来,在伤口周围扎了一圈。“这下真的没法走路了。”然后我看着自己的脚皱眉道。
“没事。”
“其实坚持一阵,只要走出去就好了,总好过现在浪费时间……”
“背你走就行了。”
简单一句话打断了我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些懊恼,之后,阿贵拉住我的手将我一把提到了他背上,朝前走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呆了呆,随后脸一烫,伏在他肩上讷讷对他说了声:“谢谢。”
“你总这么客气。”
“……这两天幸亏碰到你,不然我没法想象自己现在会怎么一种状况。”我认真道。
“也许我帮你是另有目的的。”
“你又在说笑了,阿贵。”
“呵……”
其实我倒真是希望他帮我是另有目的的。
只要不是什么特别糟糕的事,我想我都可以接受,否则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么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呃,鬼魂,为什么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竭尽一切所能地帮我。
这两天来,同是一起被困在喑守村里,同是遭到一连串的不测,那些盗墓者的表现才是正常的,阿贵的表现则恰恰相反。说句不识好歹的话,他对我保护,总觉着有些过了头。
“怎么不说话了?”兀自沉思间,听见他问我。
我想了想,道:“因为我刚好也想起了一些往事。”
“什么样的往事?”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去参加一个叔叔的葬礼。忘了他是怎么死的,似乎是场很糟糕的意外,本不该死的,却很惨地死去了,而且时候连个可追究的人都没有。所以他眼睛一直没闭上,就算后来殡仪馆的人用胶水粘,也没用。至今我都清楚记得,火化那天,大家围着他尸体鞠躬的时候,我看到他眼睛睁了开来,连眼皮也扯坏了……”
“是么,真不幸。”
“是的。”
“后来呢?”
“后来,头七过后,他出现在了我家,跟了我整整一个月。一个月里我无处可躲,天天听见他哭,天天听他砰砰乓乓敲我窗子,还在我床底下喋喋不休说着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话……”
“后来呢?”
“后来我得了肺炎,发了一场高烧,连着三天烧到四十度。在差点把命丢掉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之后跟人说起这件事,那人对我说,这是因为他将他死前的怨念在我身上转移成了现实,发泄出来了,也就不再缠着我了。”
“呵……跟你这么说的那个人是谁?”
“狐狸。”
“你伙计?他倒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是的,他很有意思。”
“但,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段往事?”
“因为人死之后,头七一过就会离开这个世界,但有一些却长久不肯离去,终年徘徊在这个已经不属于他们的地方,一待就是很久很久……而这些长久不肯离去的人,必定死时在心里种下了某种执念,或深或浅,需要经由恰当的发泄,才会离开。所以……”
“所以什么?”见我迟疑着住了口,他问。
“所以,你的执念是什么,阿贵?”
“我的执念?”简单四个字,却是在他沉默着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才给出的回应。
听到他回答的那一刻我轻轻松了口气,因为一度我以为自己惹他不快了。
没有哪个怀有执念的鬼,会随随便便跟人说起它们的执念,正如没有哪个人在受伤之后,会允许别人随随便便拨弄他们的伤口。
那会疼的。
“算了,不说这个了。”于是我道。
他却笑了笑,问:“为什么想到问我这个问题?”
我犹豫了阵:“……因为刚才你说,你在这地方待了很久,所以我猜,你应是对这世界留有很深的执念。”
“倒也确实。”
他坦白得让我有些意外。所以忍不住又继续问他:“为什么……”
他又沉默了片刻,然后道:“因为我在等一个人。”
“……等你妻子么?”
“是的。”
“……那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不知道。我从没计算过时间,也许几十年,也许上百年。”
“很久了……”
“很久了,但始终没能等到。”
“那还要继续等么?”
“一直等,等到她出现。”
“你真傻。”
“呵……”
“几十年上百年,她也许早已入了阴曹地府,渡黄泉过奈何……你为什么不去那些地方等她。”
“因为我去不了。”
“……去不了?”我不解。
从来只见到冤鬼为了寻仇躲过鬼差耳目,不去阴曹地府报到,从没见过哪个鬼魂是想去那里,却去不了的。当即问他:“为什么去不了??”
“因为我死的时候,为了某些原因,有人施法将我的魂魄禁锢在了这个地方。所以,便是阎王爷在此,也无法带走我。”
竟会有这种事?!
将死者的魂魄禁锢在阳间,让死去者永生永世不得轮回,不得安息。这是何等歹毒的手段!不由心里一团无名火起,我怒道:“是谁这么恶毒?!”
他没有回答。
只脚步微微一顿,便依旧不紧不慢继续往前走了起来。
见状我也就没再继续说些什么,唯恐越说糟糕,越说越令他那双托着我的手变得越发僵硬和冰冷。于是安静伏在他肩膀上,透过他脸侧发丝朝他那半张苍白静默的脸看了一阵,然后轻吸了口气,对他道:“没关系。等把狐狸救出来,我想他应该可以帮你,他认识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必然有一个可以让你脱离那个束缚。”
话说完,见他肩膀微微颤了颤,我想他大概在笑。
笑我这连自己小命都无法自救的人,却对他说出这样一番大话。所以不由微微涨红了脸,我道:“你在嘲笑我是么。”
“没有。”
“但无论你信或者不信,万一我真的能实践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也希望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答应我,一旦魂魄得了自由,不要再去想着她,和等着她了。”
“呵……”
“我知道我有些多管闲事。但,众所周知,人一旦死了,去往轮回,必要喝上一碗孟婆汤。一喝那碗汤,上辈子的记忆就都没有了,人也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所以,即便你历经无数年终于见到了她,又能怎样?”
“又能怎样……”他将我这四个字慢慢重复了一遍。
“你会更难受的,阿贵。”
“是么?”
“是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难道你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是的。”
“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宝珠?”
“那是一种你深爱着他,他却透过你深爱着另外一个人的感觉。”
“那是两码事吧,宝珠。”
“是的,两码事。但当中隔着一道轮回的槛,却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对面相见不相识,呵呵,即便是相识了,即便似乎相处了很久很久,那又能如何?一会儿梵天珠,一会儿朱珠,下次也许是什么红珠蓝珠黑珠……最终你发觉,无论在一起多久,你对他来说总归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魂魄,另外一个……另外一个无论怎样都无法开口说出‘爱你’这两个字的陌生人!”
说罢,身子不由自主一阵颤抖,我意识到我在发泄。
对着一个陌生的人,陌生的魂魄,发泄着心里一道压抑了很久很久的情绪。
随后无法再继续说下去,因为身体的颤抖令我声音也无法控制地颤抖,然后眼眶滚烫而模糊起来,我不得不用尽全部的力气,才让那些快要坠落的液体在掉出眼眶的一刹那,慢慢退回了眼内。
许是因此,阿贵也沉默下来。
沉默了许久,直至感觉到我恢复平静,他才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
然后抬起头大声笑了笑:“哈……看我在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好在这样一扯,脚似乎不怎么疼了。”
“不疼就好。”他也笑了笑,尽管背对着我,我根本无法看到他的笑容。
然后他托着我身体的手突然一松。
没等我反应过来,身子一滑我蓦地从他背上滑落了下去。
一脚踩在地上生生一阵剧痛,险些因此倒地,被他骤一转身一把将我抱住,随后身子往前一斜,同我一起跌撞在了我身后的岩石上。
“阿贵?!”至此我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惊叫。
话音未落嘴被他一把捂住了,他用力压着我,在我惊惶不知所措之际将头枕在我肩上,苍白的脸侧对着我,朝我露出一丝冰冷的笑:
“别动,宝珠,就这样让我靠一会儿。”
我想动无法动,想出声也无法出声。
只能任由他这么紧压着,呼吸一片胡乱,脑中亦一片混乱。随后凭着本能使出全身力气一番猛烈挣扎,但仅仅只是片刻,推搡在他胸前的手却忽然再也使不出一点力了。
因为我发觉我手上沾满了血。
从他胸口那道枪伤里汩汩而出的血。
它们不停不停地朝外流着,冰冷而汹涌地流在我手上和身上,让我全身仿佛一瞬间凝固了般,再也无法做出一丝抵抗。
然后眼睁睁看着他扬手一拳落下。
正砸在我脸侧。
将那片坚硬的石头嘭的声砸出深深一道凹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