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会告诉我咯?”
“赵显。”
“果然是赵显。”
我继续盯着他,像是审讯重罪犯人,“仅隔数日,你反过来刺杀赵显,剑客通常都是这样的吗?”
无情眨眼,似有什么别样的思绪飞落,接着他抬眼望向繁星点点的夜幕,“此为第一次。”
盛夏深夜,邯郸城郊,山野林间,各种鸟鸣虫叫充斥于野,不觉聒噪,反而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我仍然记得不久前三人隐居山野的悠闲日子,记得无情这个冷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剑客,记得他教导皓儿剑术的严酷与认真。数次为他所救,我不知是巧合还是上天的安排,我心中感激他,但今夜我没有对他说“谢谢”,因为我深知他不需要我这句多余的“谢谢”。
苍穹广袤得无边无际,风清月白。火光跳跃,身上的潮湿渐渐被火烘干,而那清爽的夜风拂上脸颊,令人觉得惬意。
“我和皓儿离开竹屋,你不知道我们的行踪,也没有查探,是吧?”
“你选择离开,自有缘由。”
“我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不禁有点儿气恼,这剑客果真是绝情绝义。
“你我本就不熟,若是有缘,还会再见。”话语如冰,即使是烈烈火光也融化不了。
“赵显让你刺杀赵慕,是不是?”我重复问道,心底浮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是。”无情简洁道。
“不曾想在公子府遇到我,是不是?”我继续问,语速略快,不动声色。
“是。”他垂眸,低声道。
“更没想到的是,刺杀赵显时再次遇到我,是不是?”我问得更快,状似轻松。
“是。”他答得也更快,仿佛我问的都很无稽。
“赵慕出双倍价钱让你刺杀赵显,是不是?”我抛出最具分量的问题,问得奇快。
“是。”话音一落,无情愕然,才知被我耍了。他眉宇微蹙,静静地瞪着我。
我得意地瞅着他,弯唇浅笑。却见他面冷如秋水,令人瘆得慌。如此表情吓不倒我,更恐怖的面色,我也见过。不就是出卖了赵慕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不以为然地反驳道:“不关我的事,是你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
无情扣住我的手腕,目光似鹰般犀利,就像他的天残剑,出鞘必见血,我感觉他的目光就像那尖利的鹰嘴啄得我体无完肤、鲜血淋漓。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锁住,动弹不得,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的眼神像要将我整个吞噬。
良久,他眼中的锋芒慢慢消失,放开我的手。
我松了一口气,三魂七魄归位,心胆落回原处,这才别过身子,不再理他。
“没有疑惑了吗?”良久,无情再度开口,声音仍是冷涩。
“有意思吗?我问了你又不回答,回答了,你又觉得被我耍了,若是如此,问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我故意说得满心委屈。
“你可以问别的问题。”
“留着改日问吧。”
“好。”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似乎含了一丝温暖。
这是无情的回答吗?我狐疑着转过身子,观察着他的表情。果然,他刚毅的脸不再紧绷,而是柔和了些,闪现出几许亲切的浮光,凌厉的眉宇点缀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他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温和?
他被我瞧得不自在,目光闪躲,“怎么了?我脸上……”
我有意捉弄他,一本正经道:“你笑起来还挺好看的,”指尖轻触他的眉宇,“无情不是绝于情、绝于义,剑客也是平常人嘛,多笑一笑,日光会更灿烂,月光会更皎洁。”
无情久久地凝视着我,似已失神。眼中星芒闪烁,墨黑的瞳孔溅出潋滟流光。
见此情形,我心神一震,心中渐生不安,这种对视好像不太妙。我故意大笑起来,笑得异常开怀,笑得弯腰,捂着小腹,尽情地笑……以此掩饰心中的不安,冲散方才对视的尴尬。
笑够了,我回首看他,他只是静静地凝望夜色,神色有些怔忪。
翌日一早,我和无情乔装进城。
皓儿还在公子府,我不能丢下他不理。再者,只要到了公子府,我就安全了。
邯郸城中,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公子府。
本以为赵显会在城门处设下重兵捉拿刺客和我,却发现城门守军并不多,无情说与往常无异。进了城,我们谨慎慢行,警觉地四处观望,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心下愈加疑惑,难道赵显不想捉拿刺客?或者,他被无情一剑刺死了?
我与他对视片刻,眼神交流后,快速奔向公子府。
确定公子府与往常一样后,我们从侧门进去,希望找到赵慕了解当下形势。可惜,他不在府里,成管家说一大早他就进宫觐见王上了。
皓儿看见我回来,自然欢喜,在见到无情的那一刻,惊喜得蹦起来,冲上去抱住无情的胳膊,使劲地摇晃,问三问四,接着迫不及待地回屋拿出长剑耍起来。无情站在一旁看着,赞他大有长进,再行指点一二。皓儿的剑术较之以往流畅多了,威力大增,无情说,假以时日必定有所作为。
一个时辰后,师徒俩才收剑歇下。
黄昏时分,赵慕终于回府。
见到无情的那一刻,我注意到赵慕的神色明显变了,冷光从眼底一闪即逝。
从赵慕的口中,我知道赵显再也不会纠缠我了,此生此世再也不会要挟我为他做事。
无情刺中赵显的胸口,伤势不轻,本该立即派人追击我们,却因出血过多而昏厥。不多时,赵慕带着数百将士与弓箭手包围侯府,罗列赵显三大罪状:只手遮天,结党营私,通楚卖国。赵显想要争辩,无奈身受重伤,语不成句。
罪证确凿,赵慕奉王命,将赵显收押监牢。
若是赵显无伤在身,只怕赵慕无法轻易地制服精明强干的赵显。前有剑客刺杀,后是包围侯府,赵慕的计策实在高明,务必置他于死地,令他无法翻身。
而那三大罪状,果真如此吗?通楚卖国?他贵为王室贵胄、朝堂权臣,何必勾结楚国?勾结楚国又有何益处?莫非他觊觎至高王位?他出卖赵国,楚国许以赵王尊位,倒是有可能……如此看来,赵慕早已掌握了赵显的罪证,只待良机一举歼灭。
赵显叱咤朝堂多年,赵王多有忌惮,却苦于无法将他扳倒,如今儿子妙计出击,自然乐见其成。儿子为自己除去心腹大患,赵王只须不闻不问便可在宫内坐收渔人之利,不费一兵一卒。
虽是一母同胞,但手足之情怎比得上尊位权柄?
这夜,赵慕说赵显要见我最后一面,思前想后,我最终没有去。
我深知,赵显绝对活不过今晚,但是见面又如何?从与他相识开始,我对他唯有厌憎与仇恨,只有焚心似火、刻骨铭心的仇恨。因为仇恨,十五岁那年,我曾经想过以命相搏刺杀他,但是,我要的不仅仅是他的一条烂命,而是整个赵国的覆灭。即便加在我肩上的使命重得我无法承受,我选择了这条路,也必须坚强地走下去。
当年赵显问我,要成为他的舞姬,还是成为秦王的女人。我毅然选择后者,因为,赵显舞姬的身份无法完成我的使命,而只要我成为秦宣王最宠爱的女人,便可吹枕边风让秦王攻打赵国。此外,我深信,天下分裂,四雄争霸,秦赵两国迟早会两军交战、烽火连天。
无论是秦灭赵,还是两败俱伤,都是我所乐见的。
赵显,你想见我最后一面,我偏偏不让你见,你可知,我一直想要你的命。如今,虽然你不是命丧我手,但是,你们叔侄相残,不是更可笑、更有意义吗?
这夜,注定无眠,没有人睡得着。想来赵慕也是静待府邸,等候消息。
子时一过,便有消息传来,赵显死在囚牢,据说是伤重不治。
我冷笑,无情那一剑刺在要害,但也不会死得这么快,必定是赵慕不留他到明日,命人暗中下手,让他一命呜呼。
赵慕,原也是权臣本色。
我没料到,无情会走得无声无息。
赵显身死的第二日早上,我刚起身,皓儿便来敲门,神色焦急,“母亲,师父不见了。”
原来,一大早,皓儿找无情一道练剑,敲门良久却没有回音,推开门一瞧,屋里哪有人?于是乎,皓儿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告诉我。
闻言,我心中暗自揣测,安慰皓儿道:“你师父只是出府一趟,也许午后就回来了。”
“无情不会回来了。”不期然的,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
赵慕站在门外,长身而立,看来甚为神清气爽。
皓儿上前追问道:“师父为什么不会回来了?师父去哪里了?”
赵慕淡笑,“我听下人说,你师父在寅时就走了,没有说去哪里,我想不会回来了吧。”
无情怎么能这样不告而别?心中有些气,我问:“无情没有留话给皓儿吗?”
赵慕摇头,投递过来的目光清凉如水。
皓儿撅起嘴唇,回头问我:“母亲,师父去哪里了呢?为什么不跟我们说一声?”
赵慕摸摸他的头,温和道:“你师父有要事要办吧,待他办完事情,就会来找你们的。”
皓儿失望地叹气,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以后没有人陪我练剑了。”
赵慕扳过皓儿的身子,双掌搭在他细瘦的肩上,“若皓儿愿意,我每日都陪你练剑。”
皓儿开心地跳起来,兴致高昂,“赵叔叔,那咱们现下就去练剑吧。”
皓儿拉着赵慕跑出去,一溜烟不见了人影。难以想象,皓儿如此热衷剑术。
我伫立门槛,望着满庭的枝影横斜,寻思着无情的不告而别。无情一贯独来独往,不告而别之事,他做得出;再者,他习惯了闲云野鹤般无拘无束的日子,肯定不习惯公子府的拘束;其三,他刺杀过赵慕,更是刺杀赵国权臣的剑客,在公子府逗留,诸多不妥,倘若被人认出,那就不妙了。
当初他与我一起进城,只是为了护送我一程罢了。
可是,我总觉得他的一走了之绝非如此简单,虽然我和他交情不深,但也患难与共、生死相托,他怎么可能不跟我说一声便走了?
然而,他的的确确消失了。也许,以后再也不会相见。
如今,我的去向呢?
赵显已死,我该如何抉择?继续我的使命,还是从此避世隐居,和皓儿远离纷争过一种平淡快乐的日子?这公子府,终究不是我的久留之地,赵慕也非善类,还是少惹为妙。
无论如何,离开公子府后再作打算。
夜里,皓儿已歇下,赵慕邀我饮酒。
夜下暗庭,淡香幽幽,月色倾洒,枝影凌乱。
夜风拂起我的广袖,拂乱他的发。他坐在石凳上,听见我的脚步声,便起身迎上来。
清酒、果品和糕点呈在石案上,那清酒是鲜果酿造的薄酒,芬芳四溢,清冽诱人。
落座后,他斟了一杯酒递给我,我慢慢饮下,当真是清甜甘醇,余香环绕。
“好酒。”我不由得赞道。
“得你赞美,我愿足矣。”赵慕眼梢含笑,从容饮下一杯。
“公子的心愿如此低吗?”我兴之所至地打趣道。
他笑出声,低笑沉沉,却不言语。
我自也不言,在此良宵望天、赏月。虽有群星的陪伴与环绕,那苍穹中的冰月却总是独自停泊,银汉如此广袤,冰月如此渺小。人,不外如是,芸芸众生,纵有友人相伴,知心者、交心者却是难寻一个。
“在想什么?”赵慕不期然地问道,声音温和。
“我在想,广寒仙子会不会觉得寂寞。”我收回目光,莞尔一笑。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若是我一人住在广寒宫,也许我会怕。”
“怕什么?”俊眸亮若冰月,细碎的光芒跳跃在漂亮的眸中。
“广寒宫太大,一个人住,当然会怕咯。”我的目光从他的双眸移开,那双星子似的眸子就像两汪诡异的深潭,会引人深探下去。
“也许你还会感到寂寞。”赵慕慢悠悠道,望进我的眼底。
我再次匆匆避开他的目光,“我不是仙子,也不住在广寒宫,因此我不会寂寞。”
那双眼眸蕴着不可思议的旋风,一不小心就会被其吞没。
他敛了笑,再行斟酒,一饮而尽。
此次邀我赏月有何目的,我无从猜测,但也不想谈及自身。心念一动,我开口问道:“公子是否想起了心上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她念念不忘。”赵慕苦涩一笑,又一杯薄酒落腹。他手撑石案,眉心微锁,忧伤落寞的神色令人动容。
“公子曾说过,你不知如何开口。公子身份尊贵、仪容不凡、雄才伟略,何须顾虑太多?与其自伤自愁,不如放胆一搏,向心上人表明心意,说不定可以赢得佳人芳心呢。”我柔声道,实在看不得堂堂七尺男儿在庭苑月下自怨自艾。
“你说得对,是我想太多了。”他释然道,目露感激之色,“谢谢你。”
我笑一笑,转眸望向别处。
夜风扑面,鬓发吹乱,拂在脸颊,丝丝的痒。垂眸间,我瞥见他静静地凝视着我,目光定定不动,我心惊,亦觉得诧异,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不敢转过脸,以僵硬之势保持良久。终于,他收了目光,继续饮酒,我才松了一口气,脸颊上的火热渐渐消散。
当真诡异。
“公子婚事在即,外人不便叨扰,明日一早,我和皓儿便告辞。”
“你要走了?”
惊讶匆匆闪过他的脸,很快的,他恢复了如常的面色,“你和皓儿回秦吗?”
我颔首,“公子大恩,寐兮此生不忘,若有良机,定当涌泉相报。”
赵慕不言,略略垂首,似是沉思,面色清寒。
半晌后,他抬眸盯着我,目光复杂,“静女与我的婚事,已作罢,父王并没有强迫我。”
我浅笑,“饶是如此,我和皓儿也不便打扰,毕竟……身份特殊。”
他点点头,望着庭中的奇花异草,目光凝聚一处,又似乎散乱无所归依,长而翘的黑睫卷着浓浓的伤,仿似受伤的蝶翅,再也飞不起来。
他如此神色,着实奇怪,我和皓儿离开,难道他舍不得吗?他与我相识不过数日,相交也不深,何来不舍呢?
“我也要出门办事,明日送你们一程。”沉默良久,他终于下了决心似的,神色淡定。
“公子无须担心,我和皓儿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无妨,反正我闲来无事,而且寻剑一事颇费周折,不在乎短短数日。”赵慕说得轻巧随意。
寻剑?寻什么剑?他所说的和最近的传言是一回事吗?我心潮起伏,很想立即问个究竟,但又担心他瞧出什么……
他盯着我已变的面色,目光如锥,“你也知道天剑?”
果然是天剑!
我索性颔首,面上装作毫不在意,“前些日子听无情提起过,秦赵楚三国都想得到天剑,诸方人士、剑客、宵小之辈也想得到天剑。”
只因,天剑是天朝王剑,号令百万雄军,得天剑者便可号令天下,实为天朝的威霸所在与天朝霸业的继承信物。得到天剑者,便是当之无愧的霸主,统一大业指日可待。两百多年前,天朝覆灭,天剑也随之消失,各诸侯国追查数十年也毫无下落。时隔两百年,天剑传言竟然重现人间,而且其踪迹似乎已有眉目。秦赵楚三国必定追逐、争夺天剑,借此号令天下、统一九州。而那些剑客、宵小之辈,无非觊觎天剑所蕴藏的非凡能量罢了。
天剑的踪迹乃绝迹人间的机密,怎么可能传得天下皆知?究竟是谁故意散播机密?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赵慕的眸子瞬间转亮,充盈着满满的自信,“据探子回报,约有十多路人马追逐天剑的下落,我自然不甘人后。”
“公子已有头绪了吗?”我谨慎地问道,不遗漏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没有头绪,怎么得到天剑?”他的语气相当豪迈,好像他一定可以得到天剑。
“寐兮对天剑心向往之,公子若不嫌寐兮碍事,可以带我们一起上路吗?”我扬眉淡笑。
赵慕略略惊奇,“你也向往天剑?”他有些为难,垂首沉思,再望向我时带着徐徐微笑,“也无不可,只是你不是要回秦吗?”
我抿唇望天,缓缓道:“秦王只当我和皓儿已死,我晚些时候回去也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