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宫,他才是陛下心里头的嫡长,我这孤臣孽子,竟不知当将这副业身躯向何处安插了。”张陆正已经许久不闻他做这等牢骚私语,一时无言,半晌才应对道:“陛下与殿下终是同体,舐犊之情总是会存放几分的。”说罢自己也觉这官话无聊无味,实难动人,又道,“臣等总也是誓死拥戴殿下的。”定权闻语,倒似颇有几分动容,道:“孟直,我总是依靠你们的。”顿了顿又道,“只是父子的话,日后就不要再提了。”张陆正不知道他是否这几日入宫又受了气,无法可想,只得应道:“臣遵旨。”定权又问道:“李柏舟空出来的位置,齐藩有什么举动没有?”张陆正思量了片刻答道:“陛下一直说没有合适的人选,臣听朱左侍说,齐藩那边倒是荐过两个,陛下并未应允。”定权沉思片刻,道:“我总还是要想办法推你入省的。”张陆正摇头道:“此事需从长计议,以静观圣意为上。如今省中风波恶,臣一时倒是真不敢蹈足。”定权点头道:“你放心,我省得。”默然片刻又道,“只是枉担了如此恶名,平白给了他人如此口实,若最终又为人做嫁,我实不甘心。”张陆正无言以对,只得偏转话题,谈及新寻到的几枚晋人手帖,果然引起定权兴致,向他细细询问究竟是真迹还是前朝摹本。张陆正笑答来日奉上请他亲自辨别,又说起冬至当日群臣至延祚宫谒东宫的朝贺仪,这便无非老生常谈,说了片刻,才告辞出去。
冬至次日,卯时未到,定权便起身预备入宫去向皇帝请安。蔻珠和阿宝服侍他穿戴公服,见他满脸忧郁之色。阿宝至此间三月有余,已经明白他平素最为难之事就是面圣,每逢此时无名火最盛,也着意比往日更加了几分小心,免累及众人受无妄之灾。一行人直到目送他出了殿门,为他人簇拥而去,方松了口气,有了祸水东引的畅快。
定权乘轺车直到禁城东门东华门外,入门后北向,转入了前廷交中廷的永安门,便见从一旁走过两个着单窠紫袍,戴乌纱折上巾的人来。年长者二十三四岁模样,眉宇之间颇有英武气象,本已腰黑鞓方团玉带,鞓上还加一枚玉鱼,显是加恩越级的御赐之物,便正是定权的异母兄长齐王萧定棠。一旁同行的皇五子定楷,按亲王服制佩金带,眼角眉梢,稚气尚未消尽,却是与齐王同为当今中宫所出,年内新封赵王。兄弟三人见过礼,定棠遂笑问道:“殿下这是去给陛下请安?”定权笑答:“正是,既遇到哥哥五弟,不妨同行。”定棠点头道:“如此最好不过,免得各自为政,陛下也不必分三次说教。”定权笑道:“就是此话。”一路上二人低声说笑,定楷依随在后,倒是一派兄友弟恭的和睦景象。
及至今上正寝晏安宫外,三人整肃仪容后,恭立于檐下。少顷,便有内臣出殿通传说天子召见,将三人引入暖阁。冬至方过,按制旬休,七日内并不设早朝,皇帝起得也比平素稍晚,此时方准备用早膳。见定权等人入内,笑道:“想来你们也还没用过早膳,过来陪朕一起吃罢。”忙有宫人前行移案布箸,通传膳所,为三人在皇帝座下设席。三人谢恩后分坐,尚未及举箸,便闻帘栊摆动,衣香袭人,阁内含笑转进一个靓妆贵妇,着大红短上襦,碧色销金长裙,双裙带长垂至地,高髻未冠,髻上一转插着十数支花头金钗,额上两颊皆贴珍珠妆饰的花钿,身后簇拥着五六个锦衣丽服的妙龄内人。贵妇进了暖阁,左右一顾盼,顿觉脂粉荣艳,颜色骄人。皇太子三人忙又站立见礼,诵道:“皇后殿下万福。”皇帝却并无举动,只是看着她笑道:“你总算是插戴好了,我们可都不等你了。”
皇后赵氏睨了皇帝一眼,一双妙目仍不失清明灵动,犹可想见当时风华。赵氏直走到皇帝案前,方向他虚虚一拜,笑道:“妾齿长矣,忝居小君之位,不事严妆,恐污陛下圣察。”皇帝笑道:“却又来,既是朕的子童,又怎么会老?”皇后微微红了红脸,半含嗔道:“陛下,几个哥儿可都在跟前呢。”皇帝笑道:“子童对小君,这话引子可是你挑起的头。”三人待帝后同席入座后,方又重新坐下。定权见此情景,心知昨夜皇后是同宿在晏安宫中,不知缘何,心下漫生出一阵淡淡的厌恶来。
皇后落座后悄悄看了他一眼,笑问道:“太子一早便从西府过来,可是辛苦了。”定权微一躬身,答道:“臣不敢当。”皇后又转向齐赵二王笑道:“你们也是,大冷天气,难为一大早就起来,多用些吧。哥哥儿喜欢鲥鱼,恰恰你爹爹这里今日有,算是你的口福,只是当心多刺。”又转问定楷道,“五哥儿喜欢什么,叫你爹爹赏你。”定楷笑道:“我随哥哥。”
皇帝看着定楷屏退宫人,自己边挑刺边慢慢食鱼,随口笑道:“今日无朝,私服即可,何必穿得如此繁琐?”定楷投箸答道:“臣等不知陛下赐食,所以未及更衣。”定棠看了看上首定权,笑道:“我们知道殿下必着公服,是以不敢造次。”皇帝闻言,目光一转,从定权身上掠过,便不再提起此节。转口复问定棠前日去京郊犒军的事情,又问定楷近日出阁读书之事。
定权见他们夫妻父子,一派雍雍穆穆,独衬得自己如同外姓旁人般,只觉骨鲠在喉,随意吃了几口,也如同嚼蜡,难辨滋味。皇后含笑看了看席间,吩咐宫人道:“太子平素爱吃甜食,将梅子姜、雕花蜜煎送去给他,请他尝尝。”定权起身道:“臣谢皇后殿下。”皇帝面色不由一沉,讥刺道:“你既然具服前来,为着这些许小事又向你母亲用官称,何不将全套戏做足,也显得更庄重些?”
定权沉默了片刻,离席跪拜,重新谢道:“臣谢陛下恩,谢皇后殿下恩。”皇后见皇帝面色愈趋难看,连忙笑劝道:“这是节下,陛下便疼疼哥儿们,又来吓唬他们做什么?”又对定权道,“三哥儿快起来,你爹爹是嫌你太过多礼,一家人私底下要如此,反倒觉得生分拘束了。你这孩子也是老实过分了些,竟听不明白。”皇帝置若罔闻,冷眼看了定权片刻,将手中金箸啪一声撂在食案上,道:“不必摆出这副向隅的态度,你不想留在这里,也无人强你所难。”定权微微一愣,躬身恭谨答道:“是,臣告退。”
余下几人见他转身出了殿门,不由面面相觑。半晌皇后方唤宫人新取了双筷子,重新放入皇帝手中,低声劝道:“陛下又是何必,太子又不是存心。”皇帝怒道:“你大可不必替他说话,他就是有意做给朕看的。你看他那张脸孔,一副天下人都亏欠了他的样子,他眼里可还有朕?”皇后叹了口气,亦不敢再多说。四人仍旧接着用膳,一时默默无言,气氛尴尬。定棠、定楷又偷偷互看了一眼,各自将一枚鲥鱼放入了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