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已有了三分不耐烦,阿宝略一思忖,明白他多疑的性子又发作了,只得敷衍道:“妾僭越了。”接过他手中的牙管鸡狼毫,舔了舔墨池。不知是久不执笔,还是惊惶,手腕抖个不住,勉强抄了帖子上的前两句,便满心羞赧抬起头来。她这副模样倒是可怜与可爱兼有,定权轻轻一笑,伸手拈起那张纸。是一笔正字,初看也算干净漂亮,却究竟与骨架风度沾不上几分关系。他信口嘲笑道:“你倒说得诚实,你究竟写过几年字?”阿宝脸一红,道:“前后也有五六年,教殿下见笑了。”定权笑道:“见笑倒好说,只是你这个样子,放在宫中,戒尺怕都要打折几条。”话一出口,忽又想起前尘故事,不由发了半晌呆。阿宝见他面色难得的柔和,眉宇间隐隐流转着一派沉静儒雅气象,目光中似有暖意,融入窗外春色,却又不似在看什么东西,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亦不敢出声呼唤。待他半晌才自己回过神来,方衔笑道:“你来,我来教你怎么写。”他的声音是异常的温柔,反倒让阿宝心惊肉跳,推辞道:“妾不敢僭越。”定权笑道:“你不必害怕,既已学过几年,中断可惜,不妨接着学下去。”见她只顾迟疑,便起身拉她走到案前,将笔交入她手中道:“你再写几个字我看。”阿宝无奈,只得又写了几笔。定权侧首打量,仔细替她纠正了持笔姿势,道:“你书真字,手去笔头二寸一分,指上用力全不在地方,你的老师没指正过吗?”阿宝摇头道:“我没有老师,只临过几年颜柳帖。”定权也不再说话,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在纸上重新写下了一句:“已向季春,感慕兼伤。”
他是从身后贴过来的,衣上熏的沉水的香气,顷刻间侵略了屋内原有的花香和墨香,使她一时觉得透不过气来。他的手指仍旧冰冷如前,可是此刻贴在她火烫的肌肤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熨帖。她一动也不敢动,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他把持着自己的手腕,一竖一直,一钩一挑。恍惚便有一瞬间的失忆,不知此身为谁,今夕何夕,再无过往,亦无未来。
定权望着手中洁白柔荑,想起幼小的时候,自己尚是宁王的世子。也是这样的春天,母亲把着自己的小手,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母亲的手,如瓷如玉,象牙的笔杆在她的手中,竟也被映得暗暗发黄。字如书者,婉若丽树,穆若清风。母亲含笑对自己说:“这就是你的名字。”阿宝忽觉他的手上增加了两分气力,微微一惊,手腕一撤,那个“伤”字的最后一撇便偏了出去,在纸上划出许长,如锋芒般刺目。定权回过神来,只觉心中仍在突突乱跳,亦怕阿宝看出了自己的失态。看了她一眼,见她低着头,连耳根都红透了。他暗自舒了口气,开口笑骂道:“好端端教你写字,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她的声音低得犹如蚊蚋,道:“没有。”望了一眼案上,又慌忙道:“殿下,妾去催茶。”定权好笑道:“回来,把这几个字再写一遍,写不好,可要罚你。”阿宝低声道:“是。”按他教授的方法重新把笔,将两句又抄写了一遍。定权叹气道:“你还是去催茶罢。”阿宝答应一声,如蒙大赦急匆匆向外出了阁门,抬头忽见蔻珠静立一旁,也不知她究竟已在此处站了多久,不由讪讪叫了句:“贵人姊姊。”蔻珠嫣然一笑,温声道:“快去罢。”
定权凝视面前古帖片刻,从笔架山上另外拣了一管长峰紫毫,纸上侧峰走笔,一蹴而就。
蔻珠入阁,见他执笔呆坐,走上前去替他整理案上字纸,将庾氏的原帖小心收回漆匣中,一面提引了一句:“殿下,明日逢五,东府可是要查殿下课业的。”言语间,忽见定权适才新写的书帖搁置一旁,托起来仔细看了看,满心喜欢,不禁问道:“殿下的这幅字若无他用,赐了妾可好?”
定权斜睨她一眼,不知缘何,心下陡生不快,将笔一投,冷笑道:“轻狂事物,略略抬举你们两三分,便都忘了自己身份不成?”蔻珠的肩头轻轻抖了一下,面孔瞬时翻作煞白,半晌才跪下谢罪道:“妾死罪。”定权扬手道:“你也先下去罢。”蔻珠答应了一声,转身退出。方至阁门,听得身后太子淡淡说了一句:“是我心里不痛快,这字也未见佳,日后写幅好的给你。”蔻珠停下了脚步,亦未答谢,亦未回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移步出阁时正碰见阿宝捧着茶水入内,抬头对她笑道:“殿下不高兴呢,你小心些。”
阿宝记得太子片刻前还是言笑晏晏,不过他既然一向如此,亦不足为怪。进入阁内,果见太子已沉下了脸,拉过纸来不知开始书写什么,此次却是修正雍容的正楷。闻她近前,头也不抬,只吩咐道:“墨。”
阿宝依言上前,取过墨锭,于砚池中慢慢地千回百转。沉水的香气退散,窗外海棠的幢幢花影,投上她研墨的手指,投上太子握笔的手指,也投上了案上笔架山边,蔻珠方才索要未遂的那张粉笺。罕见的昳丽字体,铁画银钩,光灿炫目,笔笔皆华丽,字字如金玉。虽以墨书纸,却有着勒石铸铁一般的刚劲锋芒。
适才未来得及完全辨识的文字,凭借这种法度森严的重新书写,得以一目了然:
已向季春,感慕兼伤。情不自任,奈何奈何。
本是几世前人的含混断章,这个现成春日的飞花流云、鬓影衣香却一一成了它最精准的注疏。字里行间浸淫着的不知缘由的失意和伤心,被富贵得咄咄逼人的笔画所妆饰,漫生出一派颓唐至极的靡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