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一个女人,一盆脏水泼在地上。显瑒想下去把明月从如此所在中给揪回来,门开了半截又关上了,让司机开车上路,心里想也罢,也不是什么过失,她自己乐意就好。
六月中旬的时候,家眷们一起去丹东海边过半个月。明月还要上学念书准备考试,因而不愿同行,显瑒也没有勉强,将她自己留在奉天。到了地方,他先见了旧部和一众佃户渔民,又命李伯芳等人整理了旧年账目,勾销一些,催缴一些,五六天的时间都搭在这上面。活计干完的第二日,显瑒打算乘渔船出海,大早上天还没亮就上了船,结果码头上笨笨地跑来一个人,一脚迈到船舷上,弯着腰穿着粗气跟他说:“带,带我也去。”正是怀着六个月身孕的彩珠。
显瑒道:“那怎么能行?折腾死你。”
彩珠跑了一溜道,根本没力气争辩,一屁股坐在船上哪也不去。显瑒没辙,让船老大开船,对那女子说:“不舒服了马上说,咱回啊。”
船老大在两个海岬之间横了一条长线,每隔两三丈拴着一个嘴大尾巴小的袖笼,鱼贝虾蟹钻到里面被网住出不来,船夫们将袖笼捞起来抖到船上,就是海里的收成。船不大,在风浪里面摇摆得厉害,走一会儿再停一会儿,别说彩珠怀着六个月,就是身形利落当姑娘的时候也不可能受得了。可她忍着,偏不吱声。显瑒在后面看了她半天,到底还是上去说:“要吐就吐,我都吐过。”
“我不想吐。”彩珠道。
“呀,还挺硬。”他笑起来,“之前没见过海吧?”
“……见过的。”彩珠说。
“什么时候啊?”
“好多年前了。姐姐出嫁,家里人去天津送她坐船。”
“没听你说过。”
她垂着头:“我也是今天才想起来的。”
“……去舱里面坐着吧。里面暖和。”
“不冷。”
船夫剥开两枚牡蛎送上来,显瑒接过来,一口吸进去,又咬了一口玉米面的饼子,吃得津津有味。彩珠也要吃,显瑒说,太腥。你可不能吃。彩珠非吃,学着他将两个东西都倒进嘴巴里,嚼了几口,咽不下去了。
显瑒道:“吐了呗。”
她这才一口吐到船外,赶紧拿水漱口又从腋下取了帕子擦嘴。
显瑒哈哈笑着:“让你倔。”
他把明月给想起来是在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别墅临海的露台上放了美酒糕点和自己家花园里摘的瓜果,留声机里面转着西洋乐曲的唱片,几个表兄弟的新话题是奉系军阀入关以及南省愈演愈烈的战局,女眷们也在乘凉聊天,妹妹显瑜有些走神,她明日要见一个家世体面的从欧洲回来的年轻人……
显瑒拿着一杯酒自己站在露台上,看族里的小孩子们在下面的沙滩上盖房子。
几个大一点的男孩建完一个方方正正颇有些气魄的大屋,又在给它砌围墙筑院子。他们动了些小心眼,要把小女孩自己挖的一个小坑也圈到他们的院子里去,不知是要拿来当游泳池还是鱼塘子。女孩只有三四岁大,头上扎着两个小辫子,是长春来的表兄家的大女儿,她在专心致志地挖自己的沙坑,忽然发现不对劲,自己的独立工程居然被圈到大孩子们的院墙里去了。她端详了一会儿,没抗议也没吵闹,在围墙上推了一个小豁口,将自己的沙坑范围扩大了一些,然后继续闷头挖坑。
那是一个很有趣的局面:大孩子们处心积虑地占有了她的沙坑,可是女孩却将它继续挖到围墙之外。她有她不被包围起来的小小的一个国。
显瑒走回房间,穿过客厅去打电话。
他一手拿着耳机一手拿着话筒,要了奉天王府的号码。
是管家接的电话,跟他说,明月小姐还没回家呢。
他挂了线就觉得自己有点没劲,转身又回到热闹里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