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样跟长辈斗嘴,像我这样毫无顾忌地发泄自己的怒气,事后必定要感到悔恨和寒心。我在控诉和恐吓里德太太时,内心恰如一片点燃了的荒野,火光闪烁,来势凶猛,但经过半小时的沉默和反思,深感自己行为的疯狂和自己恨人又被人嫉恨的处境的悲凉时,我内心的这片荒地,便已灰飞烟灭,留下的只有黑色的焦土了。
我第一次尝到了复仇的滋味,犹如芬芳的美酒,喝下时觉得温暖醇厚,但回味起来却苦涩难受,给人中了毒的感觉。此刻,我很乐意去求得里德太太的宽恕,但经验和直觉告诉我,那只会使她以加倍的蔑视讨厌我,因而会重又激起我天性中不安分的冲动。
我愿意发挥比说话刻薄更高明的才能,也愿意培养不像郁愤那么恶劣的情感。我取了一本阿拉伯故事书,坐下来很想看看,却全然不知所云,我的思绪飘忽在我自己与平日感到引人入胜的书页之间。我打开早餐室的玻璃门,只见灌木丛中一片沉寂,虽然风和日丽,严霜却依然覆盖着大地。我撩起衣裙裹住脑袋和胳膊,走出门去,漫步在一片僻静的树林里。但是沉寂的树木、掉下的杉果,以及那凝固了的秋天的遗物,被风吹成一堆如今又冻结了的黄褐色树叶,都没有给我带来愉快。我倚在一扇大门上,凝望着空空的田野,那里没有觅食的羊群,只有冻坏了的苍白的浅草。这是一个灰蒙蒙的日子,降雪前的天空一片混沌,间或飘下一些雪片,落在坚硬的小径上,落在灰白的草地上,没有融化。我站立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一遍又一遍悄悄对自己说:“我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
突然我听见一个清晰的嗓音在叫唤:“简小姐!你在哪儿?快来吃中饭!”
是贝茜在叫,我心里很明白。不过我没有动弹。她步履轻盈地沿小径走来。
“你这个小淘气!”她说,“叫你为什么不来?”
比之刚才萦回脑际的念头,贝茜的到来似乎是令人愉快的,尽管她照例又有些生气。其实,同里德太太发生冲突,并占了上风之后,我并不太在乎保姆一时的火气,倒是希望分享她那充满活力、轻松愉快的心情。我便用胳膊抱住了她,说:“得啦,贝茜!别骂我了。”
这个动作比我往常所纵情的任何举动都要直率大胆,不知怎地,倒使贝茜高兴了。
“你是个怪孩子,简小姐,”她说,低头看着我,“一个喜欢独来独往的小东西。你要去上学了,我想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
“离开可怜的贝茜你不难过吗?”
“贝茜在乎我什么呢?她老是骂我。”
“谁叫你是那么个古怪、胆小、怕难为情的小东西,你应该胆大一点。”
“什么!好多挨几顿打?”
“瞎说!不过你常受欺侮,那倒是事实。上星期我母亲来看我的时候说,她希望自己哪一个小家伙也不要像你一样。好吧,进去吧,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我想你没有,贝茜。”
“孩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那双眼睛盯着我,多么忧郁!瞧!太太、小姐和约翰少爷今天下午都出去用茶点了,你可以跟我一起吃茶点。我会叫厨师给你烘一个小饼,随后你要帮我检查一下你的抽屉,因为我马上就要为你整理箱子了。太太想让你一两天内离开盖茨黑德,你可以拣你喜欢的玩具随身带走。”
“贝茜,你得答应我在走之前不再骂我了。”
“好吧,我答应你,不过别忘了做个好孩子,而且也别怕我。要是我偶然说话尖刻了些,你别吓一大跳,因为那很使人恼火。”
“我想我再也不怕你了,贝茜,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很快我又有另外一批人要怕了。”
“如果你怕他们,他们会不喜欢你的。”
“像你一样吗,贝茜?”
“我并不是不喜欢你,小姐,我相信,我比其他人都要喜欢你。”
“你没有表现出来。”
“你这狡猾的小东西!你说话的口气不一样了,怎么会变得那么大胆和鲁莽呢?”
“呵,我不久就要离开你了,再说——”我正想谈谈我与里德太太之间发生的事,但转念一想,还是不说为好。
“那么你是乐意离开我了?”
“没有那回事,贝茜,说真的,现在我心里有些难过。”
“‘现在’!‘有些’!我的小姐说得多冷静!我想要是我现在要求吻你一下,你是不会答应的,你会说,还是不要吧。”
“我来吻你,而且我很乐意,把你的头低下来。”贝茜弯下了腰,我们相互拥抱着,我跟着她进了屋子,得到了莫大安慰。下午在和谐平静中过去了。晚上,贝茜给我讲了一些最动人的故事,给我唱了几支她最动听的歌。即便是对我这样的人来说,生活中也毕竟还有几缕阳光呢。
第五章
一月十九日早晨,还没到五点钟贝茜就端了蜡烛来到我房间,看见我已经起身,差不多梳理完毕。她进来之前半小时,我就已起床。一轮半月正在下沉,月光从床边狭窄的窗户泻进房间,我借着月光洗了脸,穿好了衣服。那天我就要离开盖茨黑德,乘坐早晨六点钟经过门房门口的马车。只有贝茜已经起来了。她在保育室里生了火,这会儿正动手给我做早饭。孩子们想到出门而兴奋不已,是很少能吃得下饭的,我也是如此。贝茜硬劝我吃几口为我准备的热牛奶和面包,但白费工夫,只得用纸包了些饼干,塞进了我兜里。随后她帮我穿上长外衣,戴上宽边帽,又用披巾把她自己包裹好,两人便离开了保育室。经过里德太太卧房时,她说:“想进去同太太说声再见吗?”
“算啦,贝茜。昨天晚上你下楼去吃晚饭的时候,她走到我床边,说是早晨我不必打搅她或表妹们了,她让我记住,她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让我以后这么谈起她,对她感激万分。”
“你怎么回答她的呢,小姐?”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床单蒙住脸,转过身去对着墙壁。”
“那就是你的不是了,简小姐。”
“我做得很对,贝茜。你的太太向来不是我的朋友,她是我的敌人。”
“简小姐!别这样说!”
“再见了盖茨黑德!”我路过大厅走出前门时说。
月亮已经下沉,天空一片漆黑。贝茜打着灯,灯光闪烁在刚刚解冻而湿漉漉的台阶和砂石路上。冬天的清晨阴湿寒冷。我匆匆沿着车道走去,牙齿直打哆嗦。门房的卧室亮着灯光。到了那里,只见他妻子正在生火。前一天晚上我的箱子就已经拿下楼,用绳子捆好放在门边。这时离六点还差几分。不一会钟响了,远处传来辚辚的车声,宣告马车已经到来。我走到门边,凝望着车灯迅速冲破黑暗,渐渐靠近。
“她一个人走吗?”门房的妻子问。
“是呀。”
“离这儿多远?”
“五十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