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也来不及招呼叶护,胡忠一脸悲伤地对叶护说:“老太爷恐怕无力回天了。”太医诊了一回,走出门外,悄悄地告诉胡雪松:“老爷子的脉象不稳,做好准备吧”。胡雪松的脸色昏暗下来,真娘一眼瞅见叶护,眼泪就落了下来,只是淡淡地说:“叶护,你来了。”叶护走向胡润福老太爷的病榻,同真娘并肩站在老太爷面前。胡夫人使眼色让丫鬟小翠过来,耳语了两句,要小翠将老爷子的寿衣拿来。小翠点点头,出去料理。
胡润福睁眼看到叶护,面露喜色,又来了些精神,姨奶奶忙端进半碗参汤,老爷子摆摆手,表示喝不下。声音含糊地说:“茶”。真娘忙倒了一杯茶,尝了尝水温,用汤匙一勺一勺地喂,胡润福喝了几汤匙茶,强打精神说:“扶我坐起来。”
胡雪松忙说:“父亲,您要什么只管吩咐,不要坐起来了”。
老太爷说:“叶护是回纥未来的天子,他能给我元气,我喝了口茶,精神果然好些了,靠着和你们说会话”。
叶护轻轻地用手托扶起胡老太爷,真娘忙拿垫被在后面靠住了。
胡老太爷坐起来说:“我今年七十有一,和圣上同年,三十岁进太医院任职,一连侍奉皇上三十五年,原打算告老还乡,过那逍遥自在的田园生活、颐养天年
,又舍不得真娘这个小孙女,就留在了长安。我一生就两个儿子,大儿子胡雪松乃翰林学士,也算忠义孝顺之人,次子胡竹松在洛阳为官,追随御史中丞卢奕一起殉国,两个孙子也弃笔从戎,跟随封常清将军攻打安禄山去了。我胡家世代忠良啊,如今真娘的危机刚刚解除,我的两个孙子又下落不明,此生怕是再也见不到了。”说着,流下两行浊泪滑落嘴边。胡夫人一边替公公擦泪,一边饮泣。
真娘心里一酸,眼泪簌簌落了下来,只得扭头拭去眼泪,勉强抑制不哭
老太爷怎么什么都知道,胡家的灾难,真娘也是一再追问父亲,才得知,这些变故一直瞒着老太爷和母亲。见管家胡忠表情复杂,眼神迷离,似哭似笑,心中一凛:“难道是管家胡忠私下告诉了祖父?他居何用心?”
老太爷瞥了眼真娘,安慰道:“不要怪胡忠,他作为管家应该告诉我这些,
你叔父在国家有难时,恪守职责,慷慨就义,虽然死了,却保住了气节,我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众人频频流泪点头,胡老太爷又将目光转向叶护,有气无力地说:“叶护太子,我素闻你是赤胆侠义之士,我的小孙女就托付给你了,你禀告葛勒可汗,早日完婚,将真娘带到回纥去吧,我死亦瞑目矣。”
叶护俯身握住胡老太爷的手,含泪说:“爷爷,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真娘的。”
这时,有个叫阿三的小厮风尘扑扑地进来,俯在胡忠耳边低语几句,胡忠笑逐颜开地说:“老爷、太老爷,大喜。”
阿三原是胡雪松派到洛阳打探真娘叔父一家消息的,见他神秘兮兮,
众人都催他快说什么大喜。阿三喜滋滋地道:“两位公子没死,洛阳失守后,百姓和守军四处逃散,两位少爷先是投奔封常清将军,封将军在陕郡兵败,退到潼关,两位少爷为了报家仇国恨,一起去河北投奔了平原郡守颜真卿,他们同颜真卿颜杲卿兄弟一起招兵买马,挖沟筑垒,已经在河北发难,切断安禄山的退路,河北诸郡纷纷响应呢。”
真娘转悲为喜,赞道:“二位兄长和颜真卿兄弟联手真是大唐之幸,如此一来,长安的压力就减轻了,他们若能攻克范阳,端了那叛贼安禄山的老巢,来个‘围魏救赵’之计,两位兄长可谓大唐的功臣了。”
叶护欣慰地说:“嗯,如今,哥舒翰镇守的潼关又固若金汤,贼兵久攻不下,待安禄山老贼兵困马乏,弹尽粮绝,一举灭之,大唐危机就解除了”。
胡润福老太爷喘了口气,瞧了瞧真娘,又看看叶护,脸上竟然有了喜悦之色,喉咙里发出吼吼笑声。
胡夫人忙命丫鬟端上人参汤,却见老爷子一脸喜色,双眼闭阖,赫然过世了。
真娘原知今日老太爷是回光返照,却想不到走得如此突然,趴在祖父身上
嚎啕大哭:“爷爷,爷爷。”胡夫人让叶护带真娘退下,胡雪松和胡忠等趁着老太爷身体还未变僵,忙给老太爷穿寿衣,安排妥当,一起跪地举哀而哭。
走廊里,叶护拥住真娘,想到老太爷平日对自己的赏识和关爱,也情不自禁地落泪。自安禄山起兵以来,胡润福心忧在洛阳做官的次子胡竹松一家的安危而一病不起,两个月来,虽然有老爷、夫人、姨奶奶悉心照料,老爷子却因为忧惧过度,病情日益恶化。
真娘每日把脉熬药,亲自看祖父服下药,吃了饭才回梅香阁,哪怕祖父从此卧床不起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可以天天看到爷爷,真娘也心甘情愿地照料他老人家一辈子,可是老太爷还是驾鹤西去了。想到爷爷对自己十几年的疼爱,真娘哭得泪人一般,叶护默默陪在她身边,为她拭泪。府里只有胡雪松、胡夫人和姨奶奶几个至亲守灵。想到瑞兰的处境,胡雪松吩咐管家不要给永王府报丧。胡家人丁稀少,管家胡忠就和胡雪松商议,请专门为人操办丧事的凶肆料理胡老太爷的后事,胡雪松想到兄弟已经不在了,殡葬热闹一些,也算替弟弟尽了一份孝心,就点头应允了。
胡夫人见叶护也一直陪着真娘守灵,过意不去,就吩咐小惠扶真娘回房休息,
令阿三带叶护回客房睡一宿。
真娘哀伤过度,又流了那么多眼泪,一天滴食未尽,早已疲惫至极,回到梅香阁不久就睡着了。
睡梦中,隐隐感觉爷爷胡润福推门而来,慈笑道:“真娘,我的乖孙女,爷爷要走了,去洛阳找你叔父去,长安不安全了,安禄山那贼就要打入长安了,
你跟叶护太子去回纥汗庭,两个人相亲相爱,和和美美过一生,爷爷就放心地升入仙界了。”
真娘喊道:“爷爷,爷爷”。正要伸手拉住胡老太爷的衣袖,老太爷却若神仙般飘然而去。真娘在昏睡中迷迷糊糊,抽抽噎噎地哭,忽听到府院一片喧哗,有个丫鬟用刺耳的尖声惊慌失措地喊:“不好了,姨奶奶悬梁自尽了”。
真娘惊醒,小惠见真娘睁开眼睛,焦急地说:“小姐,姨奶奶跟老太爷而去了”。
真娘披衣下床,在门口看到几个丫鬟婆子匆匆忙跑向姨奶奶的住处。
真娘叹息道:“姨奶奶虽然不是我的亲祖母,也没有给祖父生出一男半女,
但却有这种心志,为祖父去殉葬,实在可敬。”
忙穿好孝服,匆匆下楼去,走向爷爷的灵堂,姨奶奶是在灵堂后面的里间屋子悬梁自尽的,真娘到时,众人已经将姨奶奶从汗巾套上解了下来,入殓,和胡老太爷同摆一个灵堂。
胡雪松携夫人和真娘恭恭敬敬对着老爷子和姨奶奶的灵柩
磕了几个头,举哀痛哭。
几天后,胡雪松按照大唐风俗给老父亲举行了一场还算隆重而热闹的葬礼。
若不是国家在危难之际,以胡家的家世,胡雪松这样好面子的人会将葬礼办得更隆重热闹一些。
真娘为祖父和姨奶奶亲自谱写了挽歌,送葬那天,一路摆设了十几个祭盘。
祭盘用巨阔的帷幕围成,各有特色,制作精美,雕画着花草、虫鱼、牛羊,人物等模型图案,栩栩如生。其中,叶护送来的祭盘最大最引人注目,也最有创意,只见帷幕上面绘着神医扁鹊和齐桓公两个木偶形象,造型逼真、生动,扁鹊为齐桓公治病,齐桓公讳疾忌医,最后病人膏肓而死,画面正切和了胡润福老太爷一代名医的身份。
祭盘表演结束,送葬队伍一片喝彩,胡雪松也感觉表演很精彩,显示葬礼体面,于是赏赐表演者几两银子。
送葬回来,真娘呆坐在梅香阁的卧房里,想起爷爷、姨奶奶对自己的疼爱,
泪水禁不住又落了下来。
过来一会儿,叶护噌噌上楼来,安慰了会真娘,将一杯温开水递给她,惋惜地说:“真娘,现在都五月中了,这个春天也没时间和你一起去外面踏踏青,也没来得及欣赏牡丹花开,良辰美景真是虚度了。”
真娘神情黯然地说:“多事之秋,也没这个心。”
叶护担心地说:“真娘,你这次带着小惠一起同我回回纥牙帐吧,让我父汗看看你,他见到你肯定会喜欢的,如此一来,咱们的婚事就尘埃落定了”。
真娘惆怅地道:“祖父尸骨未寒,在居丧期间,哪有谈婚事的呢”。
口中责怪,心里却甘甜如饴,漆黑的眸子里瞬间充满羞涩和柔情。
叶护拍了下额头,自责道:“怪我是蛮夷之族,不懂你们大唐的风俗,不过,你和小惠可以随我回去一趟,去回纥看看嘛,我为你千里驰骋来回多少趟了,来而不往非君子嘛。”
真娘遗憾地说:“下次吧,等我居丧七七四十九天,再向父母请示,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青青草原,白毡房,美丽的草原是叶护的家,我也一直好奇呢。”说话间,猛然瞅见叶护的衣袍脏了,想到前些日子自己刚请裁缝给叶护做了套新衣服,就从衣柜里拿出来,一边帮叶护脱下外套,一边温柔地说:“叶护,我前些日子请长乐坊的胡师傅给你定做了套衣服,我也做了一套,现在长安的不少富家小姐也喜欢穿你们回纥的男装,我也赶赶时尚。”
然后,真娘认真地帮他穿上新衣裳,仔细打量了下,对襟开领,更显阳光洒脱,衣长及膝,衣袖瘦窄正合身,真娘又将蹀躞佩带系好,拉着叶护的手仔细端详了一番,颜色清新绚丽,洒脱自然,骑马、蹴鞠都方便。
小惠走过来,笑道:“叶护太子怎么穿什么衣服都那么风流倜傥呢?”
叶护笑道:“这个自然”。
小惠拿起叶护换下的衣服就要去洗,真娘忙拦住说:“你放下吧,自从苏州回来,我还没给他洗过衣服,这个我洗”。
小惠抿嘴笑,酸酸地打趣道:“这样好呀,我正好歇会。哎,小姐,你也将你的那件胡装穿上啊,正好是情侣装,只叶护太子一个人穿,就煞风情了。”
真娘道:“我累了,这情侣装本打算和叶护一起春游时穿的,赶上时局不好,我们又难得一聚,就撩下了,如今,祖父姨奶奶刚送完殡,也就没这个心情了”。然后,拿着衣服往身上一比,杏眼瞟了眼叶护,叶护道:“嗯,和我这身衣服倒是一个款式,颜色也是协调相配的。”
真娘说:“居丧期间,不宜出游,明天,我再穿上这件新衣裳,我们一起去后花园赏荷,好吗?”
叶护勾唇微笑,正要回答,只见自己的一个侍卫匆忙而来,拱手作揖道:“太子殿下,吐蕃撺掇萨彦岭部族袭击我们边境的毡房,抢走好多牛马、妇人和儿童,大汗有令,命你即可启程,火速回牙帐,率军攻打萨彦岭部族。”
叶护问:“来使呢?”
侍卫答道:“在胡府大门外等你,小的知道今天是胡老太爷出殡的日子,
太子殿下要给胡老太爷送祭盘路祭,不敢叨扰,末将才一个人来。”
边境军情告急,叶护不敢耽搁,神色复杂地看着真娘,眼里是依恋,是不舍,更是决绝,告别了真娘,匆匆离开胡府,胡府门外已经备好了马车,叶护蹬辐上去,但见真娘和小惠匆匆跑在后面,在门口驻足,真娘娇喘微微地说:“叶护,路上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
叶护道:“快回吧,真娘,我会尽快来看你的。”
班马萧萧,真娘遥望远去的马车,泪水湿巾。
却说萨彦岭部族突袭回纥边境,并非受吐蕃人挑唆,而是祸起萧墙,移地键担心叶护太子会带领回纥精兵赴唐协助大唐军队对抗安禄山,如此以来,叶护不禁手握回纥军权,而且会在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有了大唐的支持,叶护太子继任可汗大位就更加如鱼得水。而出兵萨彦岭部族不会带走大部分精兵,只是带领一小部分军队,不至于动了太多移地键的奶酪。若叶护和可汗一起去征战萨彦岭,移地键还有更大的行动正待策划。
从来都是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国与国之间更是以利益决定是敌是友的风向标,移地键决定见风使舵,为回纥重新选择方向。
“今日的大唐不再具有昔日的威风,已经是一匹受伤的肥骆驼。
为何要用回纥的力量拯救这匹伤残的肥骆驼,何不拿出一把匕首早点下手,一刀一刀切割这骆驼的肉呢?”在叶护带六千匹战马来长安时,移地键在汗庭殿
内正做着说客。但葛勒可汗不为所动,不露声色地说:“大唐不会那么容易灭亡的,我们同大唐世代交好,两国贸易往来,回纥国力才蒸蒸日上,大唐从没亏待过我们,没有大唐的兴旺,作为大唐后方的回纥,早被虎视眈眈的吐蕃吞噬,我们回纥断断不能做落井下石的小人。”
移地键的谏言被葛勒可汗拒绝,又想到可汗一直偏爱叶护这个儿子,直恨得牙痒痒。左思右想,移地键派人去抢劫萨彦岭部族,本来就不安分,一直虎视眈眈地瞅着草美马肥的回纥东北边境毡房的萨彦岭部族人,这下可被惹恼了,报复性袭击回纥边境,掠走马匹、人口,进一步往西南进犯。
移地键在葛勒可汗面前嫁祸吐蕃,吐蕃兵强马壮,移地键知道一向温厚、仁爱的父汗绝对不会拿着回纥将士的生命去挑衅吐蕃,就唆使边境的奏事官,向可汗禀告是吐蕃教唆的萨彦岭部族,萨彦岭部族才反叛回纥。移地键机关算尽,只等叶护回来落入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真娘回到梅香阁,想到祖父和姨奶奶的去世,想到和叶护太子的天涯相隔,
心情愈加郁闷,就拿出叶护换下的衣服,用手轻轻地摸索着,再次感受叶护淡淡的、混合着草香的西域王子的气味,睹物思人,情不自禁地将衣裳捂在心口。
小惠见真娘独自伤心,软语劝慰说:“小姐,你不要这样难过,伤了身子,
要不我们去后花园走走”。
真娘怆然道:“不去了,我将叶护的衣裳洗洗,找点事做,不让自己闲着,也许心里会舒服些”。
小惠笑道:“嗯,就是这样嘛,我给你打水去。”
说着,提着水桶出去了。
真娘拿着叶护的衣裳伤心了一会儿,纤纤玉手不自觉地探了探衣裳的褡包。
却摸到一块香酥柔滑的锦帕子,取出一看,顿时两腮绯红,呼吸急促,心也怦怦跳。
只见这绣帕的绢绸纹理细腻,薄如蝉翼,论质地也绝对是上等的,那一对戏水的金色鸳鸯,千般亲昵和恩爱,同游在碧波中,碧波里还有两朵盈盈白莲,黄蕊娇嫩欲滴。这锦帕不会是出自普通女子之手,这应是一个贵族小姐送给叶护的,叶护竟然收下了她的礼物,那么叶护又会回赠她什么礼物了呢?
你来我往,早已两情相悦,暗度陈仓了。说什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虽然,真娘也知道以叶护的身份,将来继承大位,就是回纥的可汗,
他也会像大唐皇帝一样拥有佳丽三千,既然爱慕叶护,她只愿活在当下,活在情深爱笃,两情相悦,没有第三个人的当下,而且,二人尚未成婚,
叶护竟然又有了新欢,难道天下男子皆水性,都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主,就连她心爱的叶护也不能免俗吗?倘若如此,此情又有什么可待呢?
真娘又恨又气,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小惠打了桶水回来,见真娘手拿一块鸳鸯戏水的绣帕暗自垂泪,心生疑惑地问:“小姐,这鸳鸯帕怎么以前没见过呢?你什么时候绣给叶护太子的?”
真娘没好气地说:“别那么碎嘴好不好。”
小惠见真娘心情不爽,就将水一瓢一瓢舀进水盆,然后蹑手蹑脚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