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不敢请太医瞧,家中额娘曾说过,头几个月小气得很,自己当心些就好,没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皇后无力地点头,气息微弱地说:“是啊,你额娘说的很对。”又看着岚琪不显身形的腰腹,仿佛自言自语地呢喃,“这个孩子,怕是不简单。”
岚琪听得不真切,见皇后身子滑下去了,上来拿靠枕给她再垫高一些好舒服一些,扶着皇后的胳膊时,那不盈一握的手臂几乎已经没有肉了,她一时难受得不行,热泪涌出。
“你哭什么?”皇后坐好后,又喘息了几下平缓下来,瞧见岚琪眼中有泪,虚弱地笑着问,“是为了我吗?”
岚琪摇头,朝后退了几步。
“难得你还能这样伺候我。”皇后说着,而今日她一直没怎么咳嗽过,说话气息也顺,好像是刚才出门吹了冷风才这样精神,精神了就更想说话,憔悴枯槁的脸上有笑容,慢慢说着,“我曾经那样对你,恨不得你死了才好,到头来你越活越好,而我行将枯朽时,又是你在跟前照顾,大概,这就叫现世报。”
“娘娘,您不要这样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岚琪哽咽,努力抑制自己的哭泣。
皇后悠悠将脸转向窗外,开了窗,就能清晰地看见雪花飞舞,风不大,雪花漂浮在半空中,一圈一圈慢悠悠地坠落,美妙而安宁。
“十几年前,我阿妈对我说,你要做中宫皇后。那年皇上选后,独我钮祜禄氏最尊贵,德贵人你知道吗?鳌拜说赫舍里一族乃八旗下人,赫舍里皇后更是下人之女,虽然皇上痛恨鳌拜,也恨我的家族,可不论当时,还是十几年后的今天,我却仍旧这样想。”
皇后微微扬起了下巴,枯槁的生命里,仍坚持着血统的尊贵,凄然一笑说:“我钮祜禄氏的尊贵,岂是赫舍里氏能相匹,可是皇上不选我,他身边最高贵的位置,难道不该坐最尊贵的女人?为什么他不选我,我才是八旗最尊贵的女人。”
岚琪静静地站在边上听,寝殿内此刻只有她和皇后,皇后似乎说累了,重重地叹息后,又说:“后来我才明白,皇上不选我,不是因为讨厌我的家族,也不是因为讨厌和我们相近的鳌拜,他只是喜欢赫舍里皇后,喜欢那个女人多过喜欢我,他选了喜欢的女人做妻子。”
眼泪从皇后脸颊滚落,她却从泪中露出笑容,继续说:“可是那天皇上对我说,我是他的妻子,德贵人,你晓得这句话有多贵重吗?你说皇上,是不是也开始喜欢我了?”
岚琪说不出话,皇后的眼泪也占据了她的心,她笃定眼前这个骄傲了十几年的女人,一定和自己一样爱着身为帝王的丈夫。
此时寝殿内的大钟鸣响,一声一声敲击心灵,皇后却欣喜地看着那口钟,含笑说:“皇上最喜欢西洋钟,当初他赐给我,我好几晚都睡不着,大半夜也会爬起来守着钟等他鸣响,任何琴筝琵琶都没有他的声音好听,可是再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听不见皇上的声音,只能守着这座钟,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这声音,世上再没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岚琪已经泪流满面,使劲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德贵人,我妹妹太柔弱,年纪也小。”皇后又开口,示意岚琪走近她,“我曾经期盼妹妹入宫,为我生育子嗣,眼下我快走了,才后悔让她入宫,可后悔已经来不及,往后的人生她只有靠自己,德贵人,只当一个将死之人的请求,照顾她一些,不要让人欺负她,好不好?”
岚琪用力点头,皇后干瘦的手抓起她的手,仿佛用尽所有力气地紧紧握着说:“还有啊,你替我转告皇上,说我说,‘玄烨,下辈子,我们不要再相见。’”
岚琪摇头,皇后笑起来,两个人都满面清泪,谁也不比谁好看些,和岚琪似乎是想多抓紧生命最后的时刻,而皇后已经看淡了一切,她很轻松地笑着:“你不说也不要紧,我对你说了,就了无遗憾,德贵人,谢谢你。”
岚琪抽噎着,皇后松开手,找了自己身边干净的帕子递给她,岚叶也没嫌弃,擦干了眼泪,定了定心神,自欺欺人地说:“您好好养病,外头的雪恐怕几天才能化,等您身体好了,带着太子去堆雪人。”
皇后欣慰地笑着,指着窗口的大碗,“德贵人你去瞧瞧,太子给我的雪兔子可还好好的?”
岚琪应诺,爬到炕上,爬到窗口,探身看大碗里的光景,心头猛然一惊,雪兔子消失了。终究抵不住屋子里地龙的温暖,一整碗雪全化了,雪花飘进来落在碗里,漂浮在水上转瞬即逝。
“娘娘,雪兔子还好好在……”岚琪努力笑起来,转身看皇后,想说让她高兴的话,可话未说完,就见靠在大枕头上,凤钗凤袍穿戴齐整的女人,含笑缓缓闭上了双眼,原本摸着胸前东珠的手沉甸甸滑落,这一滑落,再也没抬起来。
“娘娘……”岚琪浑身发紧,再也抑制不住哭声,她这一哭,外头的人闻声涌进来,慌慌张张地喊来太医,一阵忙乱后,太医屈膝哭着说皇后薨了,温妃闻言晕厥,冬云大哭,一屋子宫女太监都放声哭,岚琪的哭声被掩盖,噪杂的哭声喊声此起彼伏,窗口一阵冷风灌进来,她只觉头上晕眩,身子一歪就倒下去了。
康熙十七年二月二十六,钮祜禄皇后薨,阖宫缟素。
玄烨辍朝五日不理朝政,时隔近四年,他的第二个皇后逝世了,对于年轻的帝王而言,不啻是沉重的打击,而今国运昌盛,三藩将定,正是他要大展宏图建立鼎盛皇朝的时期,两个皇后接连仙逝,对他,对朝廷,甚至对黎民百姓都是极大的不幸。
三月阳春,一如当年初夏不见繁盛,今年春色迟迟不入宫闱,缟素的皇城,宛若仍在严冬。钮祜禄皇后身前与太后最亲密,太后悲伤至极病倒,温妃痛失亲姐转圜不过精神,也恹恹思病,幸而太皇太后尚康健,玄烨稍稍能松口气。
那日岚琪被送回钟粹宫,因所有人都忙着坤宁宫的事,再有温妃晕厥,钟粹宫里连太医也找不到一个,当岚琪缓缓苏醒,在环春怀里哭了一场后,便让她们不要再请太医,她猜想自己是身孕所致,既然醒来身体并无不适,也未见红,就不想在这个时刻再添乱,如今不宜喜悦,她这样的好事说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整个三月里,祭奠哭灵,跪拜奉香,岚琪跟着其他妃嫔,没有一件事落下,宫里的人似乎都没缓过神,哪怕早就有人觉得皇后活不长,可她真的走了,还是有些发蒙,即便很多人聚在一起。
这世上不是人人都乐于改变,而皇后一走,朝廷后宫的局势必将随之改变,好容易安定了一段时间,又将引来不可预知的动荡,曾经钮祜禄氏想要得到后位而激怒皇帝,前车之鉴,所有人都担心空悬的后位,又会引来更大的纷争。
三月末,皇帝亲自奉移钮祜禄皇后梓宫至巩华城,后宫诸妃率王府王妃、郡主及二品以上命妇在德胜门举哀跪送,诸妃以佟贵妃为首,温妃有疾亦前来相送,哭声一片直至钮祜禄皇后梓宫离去,贵妃方遣散众人。
岚琪因太皇太后让她送行后回慈宁宫去,便离了布贵人独自前往,谁料半路上竟遇见早已先走的佟贵妃的轿子停在半路,还以为是特地等自己的,可再走近了,就看到后头温妃的轿子,惊愕地发现温妃正跪在地上。
佟贵妃的声音传来,厉声厉色地说着:“想在我面前称大,让皇上也封了你做贵妃做皇贵妃,不如直接入主坤宁宫,接替你姐姐做新皇后。”
“主子,咱们等等吧。”环春一把拉住岚琪,如今在她看来没有什么事比主子的身孕更要紧,拉着岚琪退到岔路旁,轻声说,“贵妃娘娘不会把温妃娘娘怎么样的,兴许是有什么矛盾误会,您过去了也于事无补,还是等贵妃走了再说。”
岚琪沉沉地说:“皇后曾托我照顾温妃,当时我情绪激动,想也没想就点头了,可她也不想想,例如此刻这样的事,我有什么法子帮她或照顾她,皇后也说得不错,温妃娘娘往后的日子,要靠她自己才行。”
环春没多说什么,等听见动静,前头的人似乎走了,才和主子走过来,就看见冬云搀扶着温妃起来,如今她跟在了温妃身边,瞧见岚琪过来,温妃只是落泪。
才听冬云说,温妃看不惯方才佟贵妃与众人跪送皇后梓宫时不耐烦的模样,此刻更瞧见她发髻戴红,一时气愤忍不住当面起了争执,就被佟贵妃喝令跪在地上,拿着贵妃之尊压她,让她审时度势。
温妃恨恨:“她不怕现世报吗?”
岚琪心头一震,皇后逝世那天,曾说她自己的境遇,就是现世报。
“冬云,娘娘身子太弱,送娘娘回咸福宫好好休息。”岚琪只这样吩咐冬云,待搀扶温妃上了轿子,更拉着她轻声说,“往后避开一些,能不见就最好不要相见,佟贵妃的脾气就是那样,皇后娘娘不在了,你可要替皇后娘娘照顾好她的妹妹。”
冬云含泪答应,更屈膝说:“奴婢还没谢过德贵人,谢谢您曾那样费心照顾主子。”
岚琪轻轻一叹,环春拉她起来,让她快些送温妃回咸福宫,她们这边立定缓了缓心神,才重新回慈宁宫来。
整座皇城里,只有慈宁宫和宁寿宫不持服,从缟素的世界来到这里,仿若回到人间一般,岚琪心中的悲伤早已经淡了许多,身体里正孕育着新生命,对她而言,与钮祜禄皇后的一段情分自此结束,她做到了让玄烨和皇后都了无遗憾,就足够了。
太皇太后亦是如此,从知道皇后撑不过几天,她心里就有了准备,历经三朝看过太多生生死死,在老人家看来,朝廷和皇室的未来更重要,比不得太后悲伤得病倒,作为皇室和后宫的支柱,在她自身生命走到尽头前,绝不能轻易为了这些事倒下。
岚琪之前几日就来见过太皇太后,老人家的淡定也影响了她,今日再见时,太皇太后亲手摘下了岚琪鬓边的白色珠花,告诉她:“不必再穿得这样素净,你们还要伺候皇帝。”
“臣妾知道了。”岚琪答应,被太皇太后拉在身边坐着,问她,“今日听苏麻喇说,才想起,你是最后跟在大行皇后身边的人,她临终前,对你说了些什么?”
转眼竟已过去一个月,岚琪再想起当日的事,虽然不再悲伤难当,却清晰如昨日一般,此刻一点点提起来,说到皇后托付她照顾温妃娘娘,就顺带说了刚才路上遇见的事,也许对她而言,所谓的照顾,就只能是脱赖太皇太后的权威。
果然听老人家说:“那孩子成不了气候,可我也不会让人轻易欺负她,外头钮祜禄一族的人若知道她在宫里被欺负,还是丢了后宫的脸面。”
犹豫许久,岚琪还是将钮祜禄皇后那句话告诉了太后,当一字字说起“玄烨,下辈子,我们不要再相见”时,才觉心痛如绞,不要,她绝不要对玄烨说这样的话,不管是不是代替别人说,也绝不能对他说如此残忍的话,而至于她自己,不止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都要再和玄烨在一起。
“这话,你对皇帝说了?”太皇太后眉头紧蹙,但见岚琪摇头,才松了口气,似乎略有不悦,叹气说,“那孩子终究还是不明白为妻之道,何必呢。”便挽着岚琪的手说,“这句话自此忘记了,再不许提起来,你若敢对玄烨说,看我饶不饶你,至于其他的,你自己斟酌就好。”
“臣妾明白。”岚琪垂首答应,很轻声地说,“这句话臣妾会忘得干干净净,臣妾不要皇上心里有什么心结,梗一辈子。”
太皇太后看她,很是安慰,叹着说:“人都走了,过去的再提起来没意思。”
正说着,有宫女送太皇太后的补药来,岚琪如往日一样接过手来伺候,才掀开药罐盖子,一股气味扑入鼻息,那段日子天天在中宫侍疾闻着药味都没有任何反应的她,突觉胸前抑郁,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直觉得一股热流从咽喉里冲出来,生怕在太皇太后面前失态,撂下药罐子捂着嘴就跑出寝殿,在廊下花盆里好一阵呕吐。
环春急匆匆跟过来,慈宁宫的宫女也吓坏了,苏麻喇嬷嬷正好从茶水房出来,瞧见这光景,心中一动,搀扶岚琪洗漱干净后重新回来,可她一闻残留的药味又难受得不行,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嬷嬷对视一眼,嬷嬷便让宣太医。
“可是有了?”太皇太后欢喜又紧张,可掐指算日子,不免皱眉问,“元宵那晚的事?”
岚琪赧然点头,垂首红着脸说:“之后未再侍寝,月信也已经两个月没来。”
嬷嬷大惊,问她:“您自己知道有了吗?”
“知、知道……”岚琪见嬷嬷眼中竟有怒色,被吓着了,再看太皇太后也气呼呼的,刚要开口说话,就被太皇太后在脸上拧了一把,嗔怪着,“胡闹胡闹,你这丫头真真要气死我,你有了身孕,还去侍什么疾,怪我,该多留心才好。”
嬷嬷也自责不已,又生气地去拧环春的耳朵:“小蹄子胆大包天了,你也知道的吧,怎么不来报?”
岚琪心疼环春挨骂,来拦着说:“太皇太后和嬷嬷不要生气,臣妾自己知道身子没事,才会去侍疾,而且额娘曾对臣妾说过,若自知有了身孕,头几个月小心点就好,说孩子小气,不要弄得天下皆知,所以……”
太皇太后笑叹:“可不是么,我怀先帝时,自己也不知道,头几个月里还和太宗去骑过马,照样也没事,反是如今都小心谨慎过了,又是赏赐又是庆贺,孩子的福气都折了。何况你好好送走了皇后,她对你有感激,会保佑这孩子,你自己也给孩子积德了。”
岚琪这才放心,好好哄了太皇太后,保证之后一定安分地安胎,不多久太医来,确诊德贵人有了身孕,太皇太后叮嘱暂时保密,又遣苏麻喇嬷嬷修书送往巩华城,告知皇帝。
玄烨这边抵达巩华城后,先去祭奠了赫舍里皇后,钮祜禄皇后的梓宫要三日后才移入享殿,他要数日才能回宫,祭奠发妻后回到行宫,就听说太皇太后送来急信,玄烨担心祖母的身体,匆忙拆信来看,却是眉头渐渐舒展,唇际有欣喜之色,李公公侍立一旁不敢胡乱揣测,但听皇帝欣喜地对他说:“德贵人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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