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不急不缓地跟着公主的步伐,若有所思:
“您和我的亲卫队长,是旧识?”
伊丽丝看着马略斯的背影,缓缓点头。
“在没落之前,‘剃刀’马略斯在中央领的璨星七侍中举足轻重,权倾朝野,族谱里光是王室钦封的男爵头衔就有三个,堪与‘野马’巴尼家族分庭抗礼。”
伊丽丝似有叹息:
“先王在时,老马略斯子爵更曾为长子求娶康斯坦丝公主。”
“剃刀”马略斯。
王室麾下,举足轻重的璨星七侍。
泰尔斯第一次知晓自己亲卫队长的姓氏意义,不由皱起眉头。
“从哭闹上吊到离家出走,康斯坦丝大闹了一场,总之场面不好看,鸡飞狗跳……亲事未成,先王心中有愧,便打算退而取次,问我愿不愿意嫁过去。”
泰尔斯微微一动。
“您是说,”泰尔斯看看自己的姑姑,又看看马略斯的背影,惊讶道:
“您和……他?”
伊丽丝露出一个平淡的笑容,那一瞬间,竟显得有些憔悴。
泰尔斯好不容易才收回他的惊讶。
这么说,托蒙德·马略斯,他最喜欢的亲卫队长,差点就变成了他的姑丈?
泰尔斯心中留意,暗道回去之后要逼D.D把他上司的八卦史一股脑倒出来。
“后来呢?”泰尔斯追问道。
“后来,我答应了。”公主淡淡道:
“但大概是心中不忿,也可能是觉得一位没有王室血缘的公主不符合他们的期待,老马略斯子爵拒绝了先王,转而向北境的亚伦德公爵求亲。”
泰尔斯眨了眨眼。
好嘛。
养女低眉顺目,代替任性的亲女出嫁,却被男方果断拒绝。
抛开这满满的古言宅斗风不谈……
马略斯家族当年,到底是有威风啊?
泰尔斯小心翼翼地瞥着姑姑的脸色,但发现后者依旧笑容和蔼,不时同两边的宾客们点头致意,丝毫不为曾经的屈辱伤心而烦忧。
少年突然想起,伊丽丝的丈夫在六年前身死红坊街,而罪魁祸首恰恰是……
泰尔斯看着他的姑姑,心中明白,她之后的婚姻也并不美满。
想到这里,泰尔斯油然生出一股同情。
“可马略斯今天已经不在七侍之列了,所以他们是……怎么没落的?”泰尔斯清了清嗓子,想说点让姑姑开心的事情。
可伊丽丝摇了摇头,也不见喜色:
“血色之年。”
泰尔斯心中一凛。
说到这里,伊丽丝不愿多言,岔开话题:
“说起这个,泰尔斯,你在北地多年,有留意上哪家的好姑娘吗?”
泰尔斯一顿。
在北地多年的……
“好姑娘?”
“嗯,”伊丽丝笑着点头:
“你从北地回来,王都可没少议论这事儿呢。”
泰尔斯突然想起那个傻乎乎地猫在藏书室里,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
以及很久之后,那位举着努恩王的指环,如幼狮咆哮般,在英雄厅里怒吼着喝令出兵的女大公。
可是一念及她此刻正出征不顺、生死未卜,泰尔斯的心情就跌落到谷底。
那姑娘……她会撑下去的吧?
他随即打起精神。
“当然,”泰尔斯抬起头,面不改色:
“珍妮小姐漂亮活泼,开朗有趣,还特别亲近我,我最喜欢跟她结伴出游了。”
伊丽丝公主的脚步霎时一顿。
周围的人们也齐齐一静。
“珍妮?”
伊丽丝皱起眉头,重复一遍这个名字。
特别亲近……
结伴出游……
还是个北地姑娘……
多伊尔向哥洛佛投去一个先是惊讶、随后了然的邪恶眼神。
不出意外地被后者无视。
伊丽丝公主给了周围竖起耳朵的窃听者们一个警告的目光。
“你不该正面回答,这会带来很多影响。”
仆人、卫兵、宾客,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如蜂鸣般低低响起,又随着来回的脚步越传越远。
这个消息的严重性母庸质疑。
他的姑姑紧了紧泰尔斯的手臂,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压低声音:
“所以,是北地哪个家族的……珍妮?”
与此同时,尽管被牢牢隔开,但周围的旁听者们齐齐向这边转过耳朵,浑然不顾王室卫队们不悦的喝令。
但泰尔斯却提高音量,浑不在意,全然没有要隐藏自己北国风流史的意思:
“不知道。”
他大咧咧地道,引起周围的又一阵低低议论。
“但是从她的体态、毛色、步伐、食量、排便,以及对精饲料、马房、马夫的挑剔程度来看,”泰尔斯回忆了一下尼寇莱的骑术课相马要领,诚恳地回答:
“应该出身高贵。”
他的姑姑愣了一秒钟。
“毛色,马房……”
伊丽丝眯起眼睛,慢慢反应过来:
“珍妮……是一匹马?”
泰尔斯扭过头,开怀一笑:
“一匹好马。”
下一刻,存心留意的人们齐齐发出失望的叹息,纷纷散去。
泰尔斯满意地看着伊丽丝古怪的目光以及周围人败兴的表情。
没错,珍妮是一匹好马……
才怪咧。
懂得自己半夜挣脱绳扣,偷溜出去吃其他马槽的夜料,闹得整个英灵宫紧张兮兮严缉小偷,直到被半夜偷鸡腿回来的埃达偶然撞见,才真相大白……
在怀亚和罗尔夫面前凶恶霸道,在泰尔斯和尼寇莱面前则乖巧无辜,看见拿着马鞭马具的马夫则脾气恶劣,看见带着草料毛刷的马夫则亲切近人……
珍妮大小姐全身上下,有哪处能跟“好”字扯上关系吗?
(北地的某个马厩里,一匹体态优美的母马打了个喷嚏,她警惕地从马槽里抬起头,一个轻灵的后踢,将另一匹心有不甘的战马赶回角落,然后继续抢它的夜料吃)
几秒后,伊丽丝释然一笑。
“很好,纵然触及痛处,也泰然处之,幽默以对。”
她凝视没有血缘关系的侄子:
“现在……”
“你才算全副武装。”
触及痛处……
泰尔斯心中一紧。
伊丽丝只是微微一笑,也不点破,只是挽着他的手臂,继续前行。
“真怀念啊,”伊丽丝饱含感情地把目光从星辰三王像上收回:
“以前,你的小姑姑经常拉着我来这儿玩。”
“小姑姑?”泰尔斯闻言微动。
“康斯坦丝,她是个怎样的女孩?”
两人沉默了一瞬。
伊丽丝目光凄迷,看向回不去的昔日:
“康斯坦丝,她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姑娘,每次来这儿不是跳楼就是拆家,我只能装病躲过她的热情——以至于善解人意的米迪尔王兄还特地给我准备了一间专属‘病房’。”
康斯坦丝,跳楼,拆家……
泰尔斯想起璨星墓室里的那些骨灰石瓮,蹙起眉头。
“她拒婚的时候,”伊丽丝扑哧一笑:
“光是离家出走就有四次,还想带着我一起走,结果有两次是被萨克埃尔勋爵,一次是被姬妮抓回来的,最后一次甚至是米迪尔王兄亲自出马……而先王陛下既不忍心打她,也不敢打暗中帮她的埃达女士,就只能让萨克埃尔勋爵鞭打跟她串通合谋的凯瑟尔……”
伊丽丝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她看了看前方的国王,这才叹了口气,继续道:
“现在想想,跟她一起离家出走,一起在街头挨饿的岁月,哎,其实也没那么糟。”
泰尔斯听得有些痴了。
“康斯坦丝听上去,”泰尔斯幽幽道:
“是个很活泼可爱的女孩儿。”
“活泼可爱?”伊丽丝失声而笑:“你是没经历过她的恶作剧……”
“包括给贺拉斯的甲胄背面涂上可爱猫咪,整个军营都看到了,愣是没人敢开口,还是一个俘虏提醒的他……”
“因为怕三哥找不到老婆,就用班克罗夫特的名义,给她看好的所有未来嫂子递情书,安排约会……”
“觉得海曼太臭美,她就在他感冒闻不到味的时候,把他的香水偷换成狗尿……”
“对成人床事感兴趣,就偷偷跟着凯瑟尔去红坊街,听他的墙角,中途还从床底冒出来问他感想……”
听得泰尔斯也不禁开怀而笑。
“能管教她的人只有米迪尔王兄,”伊丽丝无奈摇头:
“但纵使如此,康斯坦丝有一次还是奸计得逞,成功给米迪尔的轮椅涂了延时发作的辣椒水,结果他居然跟没事人一样,面不改色地参加了整整一天的御前会议……”
泰尔斯本来还在发笑,但他意识到了什么,随即一愣。
“伊丽丝姑姑,你刚刚说……”
泰尔斯皱起眉头,轻声开口:“米迪尔的……轮椅?”
两人间的气氛微微一沉。
几秒后,伊丽丝眉头轻蹙:
“你不知道吗?”
泰尔斯眯起眼睛。
“也是,”伊丽丝缓缓叹息:
“本就是陈年往事,又事涉逝者,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星湖公爵下意识地扭头,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闵迪思厅里的所有阶梯都做了一段比例不小的滑坡。
似乎……并不仅仅是装饰?
“而且……”
伊丽丝幽幽开口,目光凝聚在虚空中,这一刻的她仿佛隔断了外界的嘈杂,沉浸在过往中。
“虽然他的笑容永远是最温和的,看护、宽容、关心着每一个人,虽然他的肩膀也永远是最坚韧的,支撑、支持、庇佑着每一个人。”
“但纵然他是如此善解人意,温柔体贴,却从来没有人能够真正地……”
“理解他的痛苦。”
泰尔斯回过头,惊异地看着她。
“没错。”
“米迪尔王兄年轻的时候,一次出行,遭逢意外,”只见伊丽丝幽幽地道:
“自那时起,他便双腿有疾,不良于行。”
“终生与轮椅为伴。”
什么?
泰尔斯怔住了。
米迪尔·璨星。
闵迪思厅的前主人。
至高王座曾经的继承人,人人称道的贤明王子。
居然是位……
轮椅上的王储?
泰尔斯突然想起了方才,凯瑟尔将自己从地上拽起来的那一幕。
以及他冰冷的话语。
【身为一个璨星,纵然双腿尽废……】
【亦绝不屈膝。】
【尤其是在……】
【这里。】
下一秒,没有任何停顿,他们跟随在国王和王后的身后,步入宴会厅。
迎来人潮涌动,山呼海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