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无比自然地转过身,在他人眼中是为聆听钱有财的吩咐,实则目光落在唐申身上。唐申听罢,作势拢袖,右手贴在袖旁虚压,意为叮嘱他们稍安勿躁。
“是,爹。”唐申回答着,给三人递了一个“依计划行事”的眼神,然后做出一副顺从模样,拂袖随钱有财离去。
钱有财的神态和动作很清楚告诉唐申,钱有财并没有识破他的伪装。所以他分外从容,不慌不忙踩足了虚浮的脚步,放快了呼吸,叫身畔一干习武仆役如何也不会想到那锦缎广袖之下的手,指间掐了一支凤尾长镖。
钱有财领唐申入了书房,挥退左右,也不点灯,借着窗户透入的月光定定看了“钱多宝”半响,才缓慢开口:“你回来苏,可是去看赵莺?”
又说伪装里头有一大学问,每个人说话的方式习惯、语气强弱以及语调大小都有不同,若不得要领,很容易叫其身边人察觉出不对劲。就拿唐申自己作例子,个性使然,他说话惯于言简意赅且多以陈述句为主,语调常年没有大起伏。而钱多宝习文,故他讲话多似寻常书生般温声细气,加以个性温煦和在家中多受长辈压制,往往话只敢说顺从的一半,没有底气。只要看透了一个人的个性,要模仿他,对唐申来说便是信手拈来。
唐申按照钱多宝常用语气回答:“是……”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你竟然还未能看明白、还未能放下,实在是孺子不可教也。”钱有财摇头长叹,面上满是失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要取得成功,总要付出一些代价。古有一将功成万骨枯之言,你不想成为他人脚下枯骨,就要想方设法踩到别人肩膀上。”
这回唐申没有说话,因为他听出来钱有财不需要他的回答,仅仅是有什么事情想告诉他。
正如唐申所料,钱有财一刻未停接着道:“宝儿,爹晓得你不满意这场婚事。可那是你不知道其中内情,更不知道爹和娘是有苦衷的!柳大小姐为人浪荡风流,市坊间声明不好,别人暗里叫她一声,那是毫无唐突。可这一切的一切都架不住她是当今方相国的外甥女!宝儿,当时你还小,所以爹没有将我们离开西安跑到来苏那个穷乡僻壤的真正原因告诉你。可现在是非常时期,爹怕再不告诉你,兴许以后不会有机会了。”
“宝儿,你要仔细听。这些事情说出去是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可一但事成,从今往后荣华富贵滚滚而来,我们钱家也不必纵使家财万贯、拥着皇商之名,还是被人背地里头戳脊梁骨,说是九流之末!”
钱有财缓了缓,再道:“事情要追溯到十一年前西安除夕的大雪夜里,一名拥着裘衣执着伞的男子敲开了我们钱府的门,说要借一杯温酒驱寒。我们见他谈吐文雅衣着讲究,看起来不是什么坏人,便请他入门,为他热了一壶酒,顺便随口问问客人自何方而来。他饮罢热酒,也不直接回答我们的问题,只言笑晏晏问我们是否想要和他做一个交易。当时我们并不知晓他是何人,或者说从来不曾见过他这号人物,他却对我们的事情了如指掌。他清楚我们钱家窘迫处境,清楚我们不甘居人下的野心,更知道我们不少秘密。”
“我们听着十分心惊,因为许多秘密一旦被揭露出去,会为家族招来灭顶之灾。就在我们准备杀人灭口之际,他却再次提出要与我们做交易,并且保证一旦我们和他联手,不但这些秘密会永远成为秘密,我们钱家还会一跃成为殿上之臣。我们本不知晓他的底细,可一听他的保证,当下心里就浮现出答案。”
“我们思量再三,一者不希望家族秘密被揭露,二者男子开出来的条件实在令人心动,三者我们没有把握对付男子以及他身后实力。所以最后,我们决定与他合作。而迁移至蜀中,成为蜀郡郡守,就是交易的内容之一。”
“原本一切都在我们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进行,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不久前我们收到那名大人派人传来的消息,说朝廷似乎察觉了我们的行动,并且派人加以调查近年来官场的异动。所谓未雨绸缪,我们若想逃过此劫,唯一的办法就是攀上方相国这棵大树。而搭上方相国这条线最好的、最不会叫人怀疑的方法就是——与方相国的外甥女联姻。届时即使我与大哥不幸落网,宝儿你身为方相国外甥女的女婿,也能逃过一劫啊!喜欢与不喜欢,哪里有性命来得重要?宝儿,你可明白爹和娘的一片苦心?”
一跃而成殿上之臣?
钱家之子千里迢迢从西安跑到来苏这种小地方来,根本原因居然是这个。这确实是一片苦心……唐申在心底皱眉。
他自然知道朝廷不可能无缘无故联系一个江湖杀手门派发动大规模暗杀行动,因为这样的行动容易引起百姓恐慌,导致朝政不稳。只是不曾想过这竟然干系到前朝与今朝皇族的斗争……如此一来所有的诡异之处都变得合情合理。
甚至连这场大规模任务以后,唐家堡的逐渐衰败都变得合情合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朝廷不直接出动军队与前朝皇族抗衡,而是借助江湖帮派之力,表面上是不愿大动干戈劳民伤财,采取曲线救国的方法将前朝皇族一切起义扼杀于摇篮之中。实际上是新朝根基未稳,妄然发动战争会叫百姓对新朝统治前承诺的太平盛世产生怀疑,而后逐渐动摇转而拥护前朝。朝廷为了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干脆借助一直游离在朝廷统治外的江湖势力的力量,其一可以欣然坐拥其成,其二如若引起民慌,朝廷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甚至打着平息民怨的名头对不服从管制、他们早就看不顺眼的江湖门派下手,一举多得。
驱虎吞狼,果真是帝王之策,若不是钱有财今日之言,怕他永远不会想去猜这场任务之下的暗潮。
但是……即使他得知了这一切,他又能为此做什么?
唐家堡素来没有中途放弃任务之说,就算今日破例放弃,不论前朝今朝,胜利者都不会轻轻放过。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唐家堡的荣辱得失与唐申的荣辱得失紧密相连,朝廷一旦设计干涉唐家堡的命运,绝对会影响唐申的布局。何况朝廷对江湖势力渗透的程度,现在的唐申无法得知。一日无法得知,唐申一日无法计算这个变数,他们的行动就有在朝廷监控和影响之下进行的可能,也就是他的布局就会有随时被全数破坏的可能——他绝对不允许。
难道说……此局就没有破解的方法?
唐宛凝他们,对此所知又有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