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玟儿虚晃一招,倒行几步弃扇接刀,扯开布包随手一扔,掏出一把刀身与刀柄同长的斩马刀来,嘴里对战战兢兢的伶人们喝道:“来,再奏一曲——《霸王卸甲》!”
她双手倒执斩马刀抵于后肩,向前跨步,压下重心:“百招之内,定叫我这把镇孑刀染血!”
斩马刀出鞘嗡鸣那刻,唐申便感到了刀锋上的戾气,心神一震,前所未有的专注起来。玟儿上步撩刀,转身反劈,一招一式皆大开大合、摧金裂石!未想区区女子,会以一把斩马刀为武器,霓裳中出锋刃,竟将女儿家的柔美和斩马刀的铁马金戈之息糅杂在一起,当得一句不让须眉!
玟儿刀法虎虎生风,破空裂云,唐申不断退避,无从格挡。他尝试趁其刀法空隙掷出飞镖,却被一一斩落,甚至不少飞镖被生生劈成两截。眼见的就要退无可退,他的眸色一沉,翻身一个燕回旋转至玟儿身后,半点不敢停顿立刻点地倒飞,反手将掌中所握飞镖掷出。
玟儿拧身,信手挥刀挡下这道不值一提的攻击,抬眼望去,正奇怪唐申为何忽然不动,便见他甩手,一枚珍珠大小的银星飞来。玟儿反射性侧刀就挡,孰知那银星并非向她而来,而是路过她,直中她身后梁柱。
她目光下意识往后一探,梁柱上正是她先前甩开的几支飞镖。她未瞧出个所以然来,又听到叮叮当当仿佛银铃摇晃之声不绝于耳,不以为意正要回转视线,余光竟瞧到其中一枚飞镖倒拔而起,半途翻转,直向她后心来!
如此异于常理之事,令玟儿不由后背一悚,她动作丝毫不慢,迅速侧身避开。然而这仅仅是开始,有此一遭,武者的直觉迫使玟儿注目早前被她打落的各枚飞镖,惊觉它们纷纷飞起,自各个角度朝她刺来。
可分明唐申在她身前?
心中疑惑,玟儿将裙摆踢起,双手擒住裙角展开,故技重施想要兜住飞来的暗器。这一回,她已失算,眼睁睁瞧得霓裳兜向暗器,却在中道遭某物割裂,裂成片片破布。来不及多想,一刹那间,她俯身就地一滚。
与此同时,数道烛火乍然熄灭,曲罢弦断,惊叫骤起,血气弥漫,坐于案后的安尚拍案而起!抬手起身之后,玟儿低头一看落在地上的青丝,回手一摸短了一截的长发,后背发凉,竟有死里逃生之感!
她看向身旁——五步开外的梨木烛台被拦腰截断,十步开外弹奏琵琶的伶人抱着断了头的琵琶惊恐地在地上缩成一团。
玟儿重新将目光放回唐申身上,喃喃开口:“这是……”
唐申二度甩手、拧身,被他夹在指缝间的凤尾镖再度扬出,玟儿心头一跳,忙将斩马刀竖于身前小心防备。这一击针对的不是她,待她醒悟过来,挟持三名易容过的唐家弟子的黑衣人已经全部身中飞镖。
血从手中渗出、自平举的腕间滴落,一部分浸湿衣袖滴滴答答在地板上汇成一小滩,一部分凝成线顺着指尖向黑衣人方向滑去。借助血迹,玟儿这才看明白,分明是有数根线状物件从唐申袖中伸出,一直连接到倒地的黑衣人胸口上的飞镖上!
唐申五指微屈,往回招手,丝线带着飞刀重回他掌中,为他紧紧握住。
安尚抚掌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唐门的暗器果然厉害,如此吹毛断发、劚玉如泥的利器,叫人万万意料不到。可惜未免有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吧?”
安尚顿了顿,似乎明白了什么:“噢,我差点忘了,贤弟如今还是‘钱多宝’,并没有唐门致胜利器随身,实力大概只能发挥八成或者更少?”
“厉害是厉害,看懂了也就那么回事,可要想再同我打,怕你这只手得给废了去。”玟儿嗔着,举手挥刀,刀绽气刃切断一条尚挂着飞镖的丝线,眼睛一转道,“罢啦,唐门独步天下靠的是毒和暗器,硬是叫人正面迎敌不是拿自己长处比人家短处吗?再说我们年纪和内力都远超人家,我习的刀法又克制短兵,还擒了人家同门,这样下去简直就像欺负小孩,怪没意思的。”
“娘子说的是。”安尚撩起衣摆坐下,抬手对唐申做了个请的手势,“死在贤弟手下是他们的荣幸,你把人带走吧。放心,我只封了他们五感和丹田,你按一按他们人中就会醒过来,内力再过一刻钟也会恢复。说起来,带着这么多人,再回去钱家似乎不妥。这样,贤弟不会介意这湘悦楼忽然走水,火势甚猛,钱家多宝公子葬身火海吧?”
此话表面听起来处处为人着想,实则暗藏霸道,强硬命人按照他的安排去做。两人言语温和,仍改变不了他们拿别人的以命相搏当做玩笑的事实,光是这点便足以让大部分江湖中人恼羞成怒,宁可玉石俱焚都要维持尊严。
唐申不在这大部分人之中,所以他仅仅微微眯了眯眼默认下来,然后收起武器。薛洛衣小碎步走到他身边,早有准备地拿出止血散,撕了巾帕为他包扎手上伤口。
玟儿路过两人,将几乎全部嵌入柱子内的折扇拔出,塞入胸口,留琉璃扇坠垂在襟前。她手中斩马刀挑起地上布包,把利刃回鞘,轻挽罗裙,回首又是那个无害的绝世红颜:“对了,至今还没有与唐家小哥互通姓名呢。姐姐大名完颜玟,小哥儿你呢?”
“唐申。”年方二八的少年回答。
“唐申,唐申……”安尚重复数遍,“是十二地支的‘申’,还是上承天命、添示化神的‘申’?”
“尚,是礼尚往来的尚,还是尚得天下的尚?”
“贤弟口齿果真伶俐。”安尚失笑,同样避而不答。
薛洛衣给唐申包扎完,转而为直直定在地上像柱子一样的三人解穴。三人被摁过人中,恢复意识,兀自挣开绳索,扒下蒙眼的布。他们看看坐于主榻饮酒作乐的男女、看看惊慌失措的伶人、看看面前不远处站着的少年,有些茫然。
还是其中一个女子认出少年身份:“唐申。”
“唐申?”另外两人轻呼,眼里满满都是疑惑。
“走。”唐申待薛洛衣退回他身边,也不看三人,径直走出房门。三人对视一眼,迈着有些僵硬的步伐跟上。
他们前脚走出房间,后脚听房中人拍手:“来来,最后一首《潇湘云水》,我们放个烟花,向他们道别。”
五人离开饭馆,为避他人眼光,闪身拐入小巷。身影刚刚湮入黑暗,眼看左右无外人,三人中的女子抬掌便朝唐申后背拍去!唐申早有所料,返身接下这轻飘飘的一掌。
“大师姐?!”另外两人被女子此举吓了一跳,忙伸手拦住她阻止她再出一掌。要知道唐家门规有定,杀害同门者可是要被处以极刑!
女子感到自己浑身无力,内劲亦提不起来,怒斥推开挡在她与唐申之间的人:“让开!此等背叛师门、私通外敌之人,你们为何要护他?”
两人一愣:“大师姐,你在说什么?”
女子冷哼:“我们那日明明被霹雳堂中人所擒,半路遭黑衣人劫道押到此处,那一副伪君子模样的人点了我们的穴叫我们失去意识,再度醒来之后他与伪君子相谈甚欢,临走前还送他一曲,我说的可对?”
“对是对极,可这不能证明唐申师兄通敌吧?唐申师兄不该是这样的人。”
女子把手一指:“因为他伪装的好!那伪君子武功之高,你们不是也感受到了?唐申有何才能从他手里全身而退,分明就是他与那伪君子达成了什么交易!这不是背叛师门私通外敌是什么?”
“大师姐此言差矣。”
小巷那头走来几个作唐家弟子打扮的人,分明是没有跟从唐申赴宴的唐卯、唐酉、唐戌三人。开口的是唐卯,他首先将臂上包袱摘给唐申,接着对女子抱拳:“本该说见过大师姐,可听大师姐一席话,我不得已非替师兄争上一争。”
“你?”
“一如大师姐所言,那伪君子武功高,唐申师兄并非敌手。如此,他既然有把握留下唐申师兄,又为何要把他放走?不仅如此,还让他带走大师姐你们呢?”
“我适才说了,他们必然有着不可告人的交易!”
“大师姐这可过于强词夺理。若唐申师兄真的与其有交易,为何冒着被你们发现的风险把你们救出来?直接杀人灭口来的不是更加干脆吗?”
女子语塞,蓦一甩袖:“好好好,伶牙俐齿!你,你是谁的弟子?!”
唐卯对答:“不过寻常二代弟子,师姐自然不会留意。我是唐卯,唐末宿、星宿的宿。”
唐酉低头哼道:“同门多年,连名字都叫不出来,不愧是眼高于顶的大师姐。不过我想能把全堡人的名字一一准确叫出来的,也独有唐申师兄一个罢。”
唐戌则十分尴尬,以笑掩住唐酉的嘀咕,瞅到唐申的手后轻呼一声扯开话题:“唐申师兄,你受伤了?”
唐申嗯了一声,不敷衍、亦不以此为荣:“小伤。”
就像这因为没来得及佩戴特制的手套,而导致手上被锋利的银线割出的细细密密、可见白骨的伤痕不值一提。
惯是不值一提的。
唐申擅人心,最擅从许多别人轻易不会去注意的地方、一点儿一点儿侵蚀人心。让人偶然一看,倍觉感动,于是便觉他是好的、接着是好的不能再好,他是对的、接着是对的不能再对,不知不觉心甘情愿全心全力为他作打算。
这是大师姐唐甲学不来,也永远学不会的。可笑的是,居然没有人发现,比起唐宛凝,唐申更像唐邵策。
喧哗声起,从小巷往来的方向看去,可以见红光点亮了半边夜空,湘悦楼陷入烈焰之中。想必不久之后,“钱家三公子”就要在火中葬身了吧。
他们都没有说话,因为不必深思都知道是谁人所为。想起造成这一切的男子,甚至能够幻想出他嘴角挂着的自在闲适的笑,心中为之一寒。
唐家人不畏杀伐,但不嗜杀。
他们的心狠手辣只用来对付敌人,离开了任务,他们也是会哭会笑会感动的普通人。他们接下委托以后能够屠尽千人连眼都不眨,但委托之外的每一个生命,他们都给予尊重。没有人会比杀手更清楚生命的平等所在,眼睁睁看着它们消逝,难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称之为猎人的慈悲。
“策划了这么久,全是因这个人的干扰,通通没来得及实施。今日之辱,来日定全数奉还。”唐卯忽然道,毫不闪避地对上唐申投来的目光。
唐申深深看了唐卯一眼,抬腿就走,却默认了唐卯跟在他右后方三步外。其他人见状,下意识跟随他的脚步。唐甲走在最后,双手紧握成拳,用力之大,指节泛白。
凡世间大多事情,别人的认同和反驳,往往比自己认同和反驳要来的有力,所以唐申很少开口反驳。是与非、对与错,站在无辜者的位置上就能常胜不衰、屹立不倒。唐卯这句话的意思是,他愿意站在“对”的一面,做那个为唐申反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