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仍有一片芦苇丛生的宽阔草地,挡在丹德里恩和长着成排赤杨的河岸之间。诗人勒住马,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他竖起耳朵,听到的只有蛙鸣。
“好吧,伙计。”丹德里恩用嘶哑的嗓音说,“不成功则成仁。跑吧!”
珀迦索斯稍稍抬起头,竖起平时垂落的耳朵,怀疑地看着他。
“你没听错。跑。”
骟马不情愿地迈开脚步,马蹄踩上泥泞的土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青蛙忙不迭地跳开。一只野鸭在他前方几步远飞起,嘎嘎叫着拍打翅膀,让诗人的心脏停跳了一瞬间,然后以加倍的力道和速度狂蹦起来。珀迦索斯却对鸭子视若无睹。
“英雄骑着马......”丹德里恩低声念道,从短上衣的内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擦颈背的冷汗,“无畏地穿行于荒野,毫不在意蹦跳的蜥蜴和飞翔的巨龙......他不断前进......最后来到一条大河边......”
珀迦索斯喷喷鼻息,停下脚步。他们站在河边,伫立于高过马镫的芦苇和灯芯草间。丹德里恩擦擦汗津津的额头,把手帕系到脖子上。他盯着对岸的赤杨,直到眼中流出泪水。他没看到任何人或任何东西。河面因摇曳的水草而泛动,绿橙相间的翠鸟不时贴着水面飞过。成群的蚊虫让空气闪闪发光。鱼儿吞吃蜉蝣,在水面留下串串涟漪。
在他目力所及之处,海狸巢穴无处不在。河水懒洋洋地冲刷着一堆堆折断的树枝,还有倒伏并被啃咬过的树干。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珀迦索斯将前腿慢慢探进水中,嘴巴贴向水面,喝了一大口,然后转头看着丹德里恩。它的嘴巴和鼻孔在滴水。诗人点点头,又叹了口气,用力吸吸鼻子。
“英雄注视着漩涡,”他平静地念诵着,努力不让牙齿打战,“他凝视着它,随后继续向前,因他心中毫无畏惧。”
珀迦索斯垂下脑袋和耳朵。
“我说了,毫无畏惧。”
珀迦索斯摇摇头,缰绳和马嚼子上的铁环叮当作响。丹德里恩踢踢马腹,珀迦索斯只能以无奈到夸张的姿态走下河。
缎带河的水面并不宽,但水草蔓生。没等他们走到河中央,珀迦索斯的腿上已经拖了一长串水草。马儿费力又缓慢地走着,每一步都在试图甩脱恼人的水草。
对岸的灌木丛和赤杨树看起来很近了,近得让丹德里恩的心不断下沉,几乎沉到了马鞍。他知道,骑马站在河心、被水草缠绕的他是完美的目标,简直就是个活靶子。在想象中,他能看到拉开的弓弦,还有瞄准他的锐利箭头。
他用双腿夹紧马腹,珀迦索斯却不乐意了。它非但没有加快速度,反而停下脚步,抬起尾巴。一团马粪落进水里,丹德里恩长叹一声。
“英雄,”他喃喃说道,闭上了眼睛,“未能跨越奔涌的河水。他被许多箭矢贯穿,就此阵亡。他的遗骨沉入蔚蓝的水底,覆上翠绿的水藻,从此无人知晓。他的全部痕迹都烟消云散,只有马粪存留,顺着河水飘向遥远的大海......”
珀迦索斯显然轻松了不少,没等丹德里恩再次催促,它便欢快地朝对岸走去。等到终于抵岸并摆脱水草之后,它甚至擅自在水边小跑起来,彻底打湿了丹德里恩的裤子和靴子。但诗人并没有发觉,因为他想象中的利箭始终瞄着他的肚子,在他脖颈和后背蔓延的恐惧就像一条硕大、冰冷而又黏滑的水蛭。那片赤杨林后面不到一百步的地方,在河畔青草地的另一侧,耸立着一座黑暗而险恶的林木之墙。
布洛克莱昂森林,往下游方面几步远的岸边,躺着一匹马儿的白骨,荨麻和芦苇在它肋骨间生长。那儿还有一具小些的骨骸,显然不是马骨。丹德里恩发起抖来,连忙转过头去。
在丹德里恩催促下,骟马费力地走出河畔湿地。踩踏烂泥的嘎吱声和水声不时传来,泥巴的味道令人不快。青蛙的呱呱声暂时停了,周围一片寂静。丹德里恩闭上眼睛。他不再吟诵,也不再即兴表演。他的灵感和勇气都已枯竭,只剩下冰冷而令人厌恶的恐惧。这也是十分强烈的情感,却与创作冲动彻底绝缘。
珀迦索斯抬起松软的耳朵,没精打采地拖曳着脚步,朝那片属于树精的森林走去。许多人将其称为“死亡之森”。
我跨过了边界,诗人心想,已经没法回头了。如果站在河里或岸边,她们或许还能放我一马。但现在不行了。现在我成了入侵者。就像那个人......我也会变成一具骷髅,作为对其他来者的警告......只要这儿出现一个树精......只要她们看到我......
他在回忆自己看过的箭术竞技和比赛,还有乡间集市的射箭表演。稻草做的箭靶和假人被箭头刺穿,甚至撕裂。人在中箭时会感觉到什么?冲击力?疼痛?或者......什么都感觉不到?
周围要么没有树精,要么就是对方还没想好该拿他这个孤身骑手怎么办。尽管诗人吓得全身僵硬,却依然毫发无损。森林入口被浓密的灌木丛和倒下的树干遮挡,到处都是树根和树枝,不过丹德里恩反正也没想走到森林边缘,更别提深入其中了。他可以承受风险——但他不想自杀。
他非常缓慢地下了马,把缰绳系在一根暴露的树根上。他很少这么做,因为珀迦索斯并不喜欢到处乱跑。但箭矢呼啸破空时,这马会有什么反应,丹德里恩也说不清。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努力不让自己和珀迦索斯听到这种声音。
他从鞍桥上取下一把鲁特琴。这件乐器做工独特而精美,琴颈又细又长。他抚摸着嵌花的木制琴身,想起这是一位女精灵送给他的礼物。她们会把它送还给那些上古种族......还是留在我的尸体旁边呢......?
不远处有棵被狂风刮倒的老树。诗人坐到树干上,让鲁特琴倚着膝盖。他舔舔嘴唇,在裤子上擦干手心的汗水。
白昼眼看就要结束。缎带河上方升起一阵灰白的薄雾,包裹了这片草地。周围冷了下来。鹤鸣声在远处响起又消失,只余刺耳的蛙鸣。
丹德里恩拨动琴弦。一下,两下,然后是第三下。他拧动琴栓调调音,然后开始演奏。片刻之后,他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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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消失在森林背后。在布洛克莱昂高大古树的遮蔽下,周围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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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epcor…
虽然没有听到,但他感觉到了另一人的存在。
“N‘aentevort.”
“别放箭......”他低声说道,顺从地没有四下张望,“N‘aenaesparame…我为和平而来.....”
“N‘aente.”
他照办了,虽然放在琴弦上的手指冰冷而麻木,虽然他的喉咙光是出声都很费力,但那树精的声音里没有敌意。而且该死的,他可是专业歌手。
UeassanLammfeainnerenn,ess‘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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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他趁机回头看了一眼。有个东西蹲伏在极近处的树干旁边,看起来像丛缠绕着常春藤的灌木。但那绝不是灌木,因为灌木没有又大又亮的眼睛。
珀迦索斯轻轻地喷了喷鼻子,于是丹德里恩明白,在他身后的黑暗里,有人正在抚摸马儿的鼻子。
“Sh‘aentevort.”他身后的树精又一次提出要求。她的嗓音就像雨点拍打树叶的轻响。
“我......”他开口道,“我是......狩魔猎人杰洛特的同伴......我知道杰洛特......我知道格温布雷德在布洛克莱昂森林,跟你们在一起。我是来......”
“N‘tedice‘aente,va.”
“Sh‘aent.”第二个树精在他身后说道,几乎跟第三个树精异口同声。也许是第四个。他说不准。
“Yea,sh‘aente,taedh.”诗人刚才错看成小灌木的东西,此刻已站到他前方几步远,正用少女般的清脆嗓音说道,“Ess‘laine…Taedh…唱......再唱些伊塔蕊尔的歌......好吗?”
他照做了。
爱慕你是我人生的意义
美丽的伊塔蕊尔
请让我保存并珍视这些回忆
还有那朵魔法之花
它象征着你的誓言与爱意
这次他听到有脚步声接近。
“丹德里恩。”
“杰洛特!”
“是我。你用不着继续鬼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