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聊堂哥近日身体恢复的情况,蒋峤西也简单讲了他这边办公室组建的情况,以及他和樱桃婚礼筹备的事情,还提了一句他岳母的眼睛,检查过了,没有大问题。
“对了,峤西,”堂哥忽然说,“昨天我有位同学从日本回来看我了。”
“什么同学?”
“就是我和你提过的,”堂哥说起,“以前给你买的那些数学教材,很多都是他推荐给我的那一位。”
蒋峤西沉默了两秒:“哦,他。”
“他这些年的经历很丰富啊,”堂哥感慨道,“当年去美国学石油工程,毕业以后,去挖了几年石油,然后在那边交往了一位日本女朋友,结婚生子,今天突然告诉我,他申请了东京大学的数学PhD,已经携全家去日本定居了。”
蒋峤西愣了一会儿。
“厉害。”他轻声说。
堂哥在那边安静了片刻,像在等蒋峤西继续说什么。
可蒋峤西什么都不讲。
堂哥便说下去了:“我说他,你也太厉害了,怎么做到的,居然去做学术了。他说他其实一直有这种打算,只是本科学的不是数学,所以不敢轻易尝试,忍了好多年,是去年看到一位,姓张的数学家的事迹,据说是,曾经在Subway打工好多年?他才觉得人生不能留下遗憾——”
“他是说张益唐?”蒋峤西轻声说。
“对,最近很有名的数学家,”堂哥说,“峤西,你也关注?”
蒋峤西用拆信刀把快递盒划开了。同城快递,包装简陋,塑料泡沫里裹着一个老式mp3,一条崭新的耳机,还有新配好的充电器。蒋峤西把修好的mp3拿起来看,手指在樱桃当年贴的褪色贴画上摸了摸。
“峤西,”堂哥忽然问,“你有过继续读书的想法吗?”
“我和人家怎么比。”
“怎么不能比——”
蒋峤西冷静道:“一个是经过了系统学习的数学博士,一个早就成家立业,没什么后顾之忧了,”他想了想,“我两边都不靠……而且,太长时间了……也学不出什么东西来。”
“峤西,你从小就有天赋——”
“有天赋的人太多了。”蒋峤西平静道,听他的语气,他好像早就遗忘了那曾出现在他身上的“神迹”,只有堂哥还在念念不忘。
堂哥陷入了沉默。
“峤西,”他缓缓道,笑了一下,“我本来今天给你打电话呢,是想祝贺你,新办公室新团队也好,回家乡工作生活也好……只是我希望你知道,无论是我,还是樱桃,我们都希望你未来能过你想要的生活。”
蒋峤西忽然转动了一下脖子,工作了一天,他肩膀有点僵。
“我知道。”他坐在无人的办公室里,转了转椅子,知足道。
回家的路上,蒋峤西戴上了一只耳机,他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在眼前按那个小小的mp3。他还能回想起最后一次看到这个东西,那是高二的暑假,去往北京夏令营的火车上。
那时的蒋峤西,有着他从未怀疑过的未来,他要去美国,深造读书。那时他最大的心愿,无非是樱桃能够跟他一起去,他希望之后的生活一直有她陪伴,他愿意负担所有。
这个心愿无疑是自私的,樱桃一直回避这个问题,樱桃太恋家了,对那时的她来说,“蒋峤西”远远不是唯一的,不是最重要的。那时她在火车上,坐在他身边,一听他问起托福单词的事,她就戴上耳机,逃避似的在他身边睡着了。
时隔七年,当耳机里传来老托福听力录音的时候,蒋峤西还没反应过来。
前方已经变成红灯,蒋峤西后知后觉把车急刹住了。
他望着前方的人行道,那些来来去去的人潮。
分开前的最后几个月,樱桃总听这mp3。她上学时听,放学时听,晨读自习课也听,蒋峤西以为她在听那些流行歌曲,或是什么高中英语课文。因为樱桃也不对他讲,她闷头一个人听,也不把耳机和别人分享。
熟悉的男声念完了06年的听力,开始念05年的。蒋峤西记得他是07年初考试,那时候托福刚改版不久,听力文件都是旧的,老的,从前的。
钢琴声前奏乍一响起,蒋峤西没什么准备。
千禧年的新人女歌手唱道:“我的小时候,吵闹任性的——”
然后音乐戛然而止。
伴随着刺刺拉拉的摩擦音。
“……再唱一次,你再唱一次嘛!”
是小女孩十几年前的哀求。
前方红灯切成了绿灯,映在蒋峤西忽然湿润了的眼眸中。
于是十几年前的小男孩又轻轻哼唱起来。
Likeabirdonthewire,
Likeadrunkinamidnightchoir,
Ihavetriedinmywaytobefree.
*
如果我曾不友善,但愿你能试着释怀;
如果我曾经欺瞒,那是我以为爱中也必有谎言。
像未能降生的婴孩,像长着犄角的野兽;
我刺伤了每个对我敞开怀抱的人。
谨以此歌起誓……
车开进小区的地下车库,前灯扫过去,正扫到路中央一个年轻女人身上。她穿着条浅蓝色有鹅黄色花形的连衣裙,小腿细长,脚上是一双平底鞋。她长发束起来了,双手握着一个玻璃餐盒,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她正与旁边一辆车的车主挥手道别,被蒋峤西的车灯一照,她回过头,眯起眼。她一看到蒋峤西就笑了。
在当下这个年代,一栋楼的人住在一起,别说上下楼,就是面对面邻居,恐怕也没有几家是认识的。
可林樱桃,她还是能和所有邻里聊得很愉快。
樱桃拉开副驾驶车门,坐进来了。蒋峤西的车里顿时多了几分柔媚的意思。“怎么下班这么早。”林樱桃说。
蒋峤西看她。
“拿的什么?”他低头瞧她膝头的玻璃饭盒。
林樱桃低下头:“我泡了点海参,爸妈他们老是忘了吃,我拿过去吧。”林樱桃抬头看他,她的发尾晃晃的,蹭住了肩头,她打量他的脸。“第一天上班累不累啊?”
蒋峤西摘下耳机,那个小mp3早就揣进他西裤口袋里。樱桃看见了,但不知那是什么。他右手覆过去,握在樱桃的左手手背上,他把樱桃抱近了,他亲昵她的脸。
车子再度发动起来,他攥了攥她的手,然后开车载她回父母家。
樱桃上楼去帮忙做菜了。蒋峤西打开了车库门,他一边和岳父聊天,一边帮岳父检查那辆05年买的桑塔纳。车子老了,像人一样,有心无力。引擎盖掀开,支撑起来,蒋峤西卷起袖口,拿手电筒照着检查内部的情况。
林电工站在旁边,与蒋峤西聊起了杜尚那小子在上海的情况。他说,他有些担心樱桃,怕她在工作上出纰漏,或在家长面前遇到什么麻烦。
蒋峤西听着。
算上他和樱桃领证那次,这是第二次,林叔叔对他讲起这样的话,而这恰好也是蒋峤西担心过的。
“她们那儿的门禁挺严格的,”蒋峤西说,“保安也请了不少。”
林电工在车库黯淡的光里看峤西,像在看一个上天送给他的过于优秀的儿子。
“好。”林电工轻声道。
“爸,”蒋峤西看着他,忽然又说,“有我在呢。”
林电工笑了,叹了口气,他眼尾都是笑纹,他拍了拍峤西高大的后背。
有老同事从楼前骑自行车经过,看见林电工和蒋峤西在忙,停下车来与他们打招呼:“樱桃又回娘家来蹭饭啦?峤西,你们小两口要学着开灶啊!不能跟外面那些小年轻一样,老点什么外卖!”
林樱桃掀开锅子,看到海参粥煮好了。她盖上锅盖,关火,然后出了厨房,去帮妈妈继续支蚊帐。
妈妈问起蒋峤西工作的事,皱眉说:“不会再那么熬夜了吧?”
林樱桃掖着床单,说:“应该不会了,”又回头看她,“怎么了?”
林樱桃坐在床边,和妈妈肩并着肩,这样说话。妈妈和她说,峤西以前在香港,是没办法,现在回来了:“你多监督他,叫他别那么拼!”
蒋峤西盖上了引擎盖,他接过岳父递给他的毛巾,擦手里蹭的机油。“酒店订好了,国庆节不好订,”他对岳父说,“下星期陪樱桃去看看婚纱。”
“是得提前拍婚纱照片。”林电工点头道。
蒋峤西踩亮了老楼里的声控灯,和岳父一起上楼。
“等拍好了,多洗几张,”林电工和他提议道,“在樱桃这边小房间里也放几张。”
“嗯,”蒋峤西点头,他有些惭愧,在岳父面前,“早该拍了,都结婚两年了——”
“我说了要是有用就好了,”林樱桃盛着粥,对妈妈说,“你又不是没见过他以前是怎么学习的……”
妈妈数着勺子筷子,摇头了。
蒋峤西进了家门,又去洗手间仔仔细细洗了一遍手,他把腕表摘下来。就在这时候樱桃钻进来了,钻到他怀里。
“妈妈要你以后不要再熬夜加班了。”林樱桃仰头对他说。
蒋峤西手还湿的,洗手间这么挤,他低头看她:“什么?”
他一抱她,在她扭到一边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洗手间的门从里面虚掩上了,水龙头还滴答着水。林樱桃本来想和他闹着玩的,结果蒋峤西紧搂着她,一直没松手。
林樱桃的脸蛋挤在他衬衫上。她也伸手抱他了。
吃饭的时候,妈妈说:“樱桃啊,你那个高中同学,辛婷婷,她回小区来了。”
林樱桃正吃蒋峤西夹给她的一块胡萝卜,她放下筷子:“婷婷现在在家?”
外面天太黑了,蒋峤西要陪她一起出门,林樱桃换上平底鞋,手里攥着一张红色喜帖,她说:“你在家等我吧,多吃几口饭,我和婷婷有些话要说!你别去了。”
想到高中同学,辛婷婷,林樱桃一直没找到机会和她好好说说自己与蒋峤西之间的事——曾经,她对她选择了部分的隐瞒,往后一直没什么交集。
林樱桃觉得,有些事情,她还是要亲口告诉她的。
这晚,辛婷婷家楼下并不平静。
“怎么回事,闺女一回来就又吵上了,”附近的居民小声议论着,忽然说,“哎呀,樱桃!你怎么过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