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端华走出奉天阁后,两腿都有些发软。他心有余悸地捂着贴近胸口那侧衣襟,里头单薄的信笺似乎散发着惊人热量,要把他手掌灼穿。
其上所述之事,实在荒唐。
往日连城咏春胡闹,连城靖向来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即使偶尔心有不悦拉下脸,他劝一下便罢。说句不好听的,即使连城咏春犯错,看在大将军苏和以及苏贵妃的面子上,连城靖都不会发作,而如今……
连城端华明白,连城靖这次真是恼了连城咏春。他昨夜向连城飒抱怨的时候才说连城咏春迟早有一天摊上大事,连夜被召进宫协助处理政务时更有不祥预感,本以为是自己多心敏感,没想到一语成谶!
连城端华暗道:二弟啊二弟,你平时言语不羁皇兄并不在意,毕竟彼此恩怨不可能一两句话了结,可你怎么会忽然就糊涂了呢?苏和将军虽说与父皇一并打下这万里河山,是开国功臣之一,但往往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容易遭猜忌。
父皇表面和颜悦色,实际上早就在找机会削弱苏和将军的兵权,二弟你这么做,不是把苏家往火坑里推?估计苏和将军也明白父皇心思,知道现在不争上一争,未来再没有机会,如此看来,这个矛盾竟然已经是无法调和的了……
连城端华叹气。他发现自己今天叹气的次数比往日一个月来的都要多。
在父皇面前,他嘴上信誓旦旦点醒二弟,实际上根本不知道从何下手。以二弟的性子,无论他多么苦口婆心劝说,从来都当做笑话不屑一顾……
连城端华烦恼地揉了揉脑袋,顶着一头乱发在一干过路的宫女忍笑的目光下,快步往出宫的方向走。
走着走着,他不自觉用手摸了摸袖内账目,心生一计。
他手下人没几个,连城咏春通通都认识,要是妄然派他们去,他这个兄长都被气出来,何况他们?如今看来,只能劳烦雷兄,来一出围魏救赵……
连城端华出了宫门,在外等候他的护卫仆从们见他握紧了拳头,面上苦涩,还以为他挨了叱喝,忙上去鞍前马后伺候着,言语里都是真心实意的安慰。连城端华又是无奈又是感动,连连摆手示意他没事,只言心里有些抑郁罢了。
要知道皇商向来不牵涉党派之争,说好听点就是直隶于皇帝。连城咏春不知道用的什么方法让半数皇商倒戈,光是这点就足矣让人猜忌,何况是他们父皇?
事到如今,轮不到他说愿意不愿意牵涉无辜之人。
下定决心,连城端华接过护卫递来的马鞭,一下抽在马臀上:“驾!”
一行人自官道转入太子府……
黑店中,运罢货物一身轻松的雷元江正和莫赟无言相对,但是他的眼睛止不住往同蓝斓说话的唐申身上瞟,看到唐申自昨夜开始就转阴的脸上带着些微笑意后,心里为自己对蓝斓不要提及他的事情的建议感到庆幸。
可不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所以当他看到当朝太子打扮成百姓模样、戴着斗笠到黑店里寻他时,可以说吃惊非常。西安城中皆知,连城端华常不摆架子与民同乐,绝没有作如今这番掩人耳目打扮的必要,于是雷元江一瞬间便明白过来连城端华此次前来绝对有事相议。
果不其然,连城端华刚与他打过招呼,屏退了左右,板凳还没有坐暖就拱手低声道:“还请雷兄助我!”
雷元江八风不动,当下回礼道:“大皇子,并非我不愿帮忙,而是这朝堂权势纠纷的事,我们江湖中人,不插手。”
连城端华苦笑:“雷兄想岔了,端华此行并非为什么权势纠纷而来,而是……唉,长话短说,最主要是我那不懂事的二弟闯了祸不自知还叫父皇知道了,父皇想要发作,我好容易给劝下了,现在得想法子为二弟搞定这麻烦。”
雷元江道:“哦?此话怎讲?二皇子殿下年少轻狂任性妄为并非一日两日的事,圣上不是向来随他去吗?”
“这就是重点……”连城端华扶了扶额头,“许多事情不该由我开口,可……父皇终究恼了二弟,而恼一个人的时候,自然以往所有小错皆会变的严重起来……二弟与我不对付,我说什么他都置若罔闻,冒然去劝说他,他大概也会以为我心怀不轨。我思前想后与他束手无策,唯有从其他人身上下手,保住二弟。奈何苏家在我府里埋了眼线,我很难调动部下,连这次瞒着他们出门,我也兜兜转转花费了不少心思……我不怕舍去这脸面,只请雷兄助我,将来端华必有所报!”
江湖中人,不管朝廷之事,但未来一朝之中的承诺,着实有点动人。雷元江略一沉吟:“这个……还请殿下稍作解释,雷某再考虑看看。”
连城端华精神一震:“这要从二弟这些天古怪作风开始,父皇暗卫得了线索说,不知道哪里来了个幕僚,尽怂恿二弟做……做些傻事,偏偏二弟甚是信赖于他,半点没发觉不对劲。所以我想,只要想办法让二弟不再对他言听计从,或者他不再为二弟效力,二弟便会息了那些傻心思。”
雷元江道:“这招釜底抽薪用的不错,可惜雷某并没有理由去二皇子府上拜访,亦不认得那名幕僚,无法劝说他们中任何一人,却要从何处下手?”
连城端华露出纠结的表情,顿了片刻一咬牙:“雷兄虽无法劝说他们中任何一人,但有一人,暗卫传来消息说是该幕僚的胞妹……雷兄认识,且可以用她逼该幕僚不再为二弟效力。”
“此人是谁?”
“昨天夜里与雷兄一并抵达的女子——安如意。”
“安如意”这三个字从连城端华嘴里说出来后,雷元江下意识看向唐申。唐申感觉到他的目光,回视一眼,皱眉扭头。连城端华留意到雷元江走神,顺着他眼神方向看去,见一对少年少女,顺口说了句:“好一个丰神俊秀的少年,他旁边那位姑娘的打扮瞧着不像中原人,雷兄认识他们?”
“是认识的人。”雷元江避而不答,再问,“安如意安姑娘与我不过萍水相逢,何以见得会信任我?再者她先前同我说到西安来只为寻一人……如此算计一个普通人、还是女人,不是殿下的风格。”
连城端华摇头:“安姑娘到底是随雷兄一并来的,至少比我这个陌生人更信任雷兄。何况……要是有其他方法,我也不至于使这种手段。往日与我来往的多是文官,而有实权的文官在方相国手底下,剩下的除了出谋划策,他们也帮不上我什么忙。武官一系除了萧允将军这派,其他尽数握在苏家手中,哪里会听我的吩咐呢?”
如此一听,方确切感受到连城端华的不容易。上有疑心重的父皇压制,下有背景雄厚的兄弟相逼,文官一系才俊多以方相国为首,母后娘家实力单薄无法依靠,他处处难为、夹缝中生存。
连城端华说罢,长叹一声,再道:“当然,我并非要对安姑娘如何,只是……只是希望把她暂且偷偷请到母后族兄处住一段时间,一但她兄长同意离开,我便立刻叫人放了她,绝对不伤她一根汗毛。”
人家太子连番保证说到这份上,雷元江再不答应,就显得不识时务不近人情。连城端华若要强请安如意,有的是手段,如今同雷元江如此解释,是不愿从雷元江手中夺人。雷元江与安如意不过萍水相逢,顺手带她一程的交情,说得难听些,并没有责任护她。
想到朝堂纷争竟会扯到一个女人身上,隐隐有可笑之感,雷元江道:“皆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没想到以殿份也免不了。雷某与殿下相识一场,既然殿下话已至此,我就姑且想个方法将她‘请’出来一趟。”
“多谢雷兄!”连城端华喜不胜收,站起后长揖,“承雷兄此情!”
雷元江忙起身避开:“行不得。都说天家无情,殿下一颗拳拳爱弟之心无疑打破了这谬论,叫人佩服。雷某去世多年的两位兄长,当年也是处处维护年少气盛的雷某,所谓长兄如父,就是如此吧。”
“雷兄见笑了,咏春是我二弟,我不待他好还能待谁好呢?”连城端华不好意思地笑笑,忽见身旁带出来的唯一护卫冲他比了个手势,顿了顿,面露难色,“雷兄,我借口在书房处理事务出来,至今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赶紧回去恐怕会引人怀疑,所以必须走了……”
“殿下处境艰难,此次前来耗费不少心思,雷某怎会不体谅?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防多生是非,殿下不必过于顾虑雷某。”
连城端华听着,从腰上卸下一块玉牌递到雷元江手里,然后略一指身边护卫道:“如此我就尽量把话说的简洁些。母后家族有一处暂时无人知晓的院子在城中西北处,而这位是许英,我最信任的手下。雷兄带着安姑娘到西广济街五斗茶馆,许英会在那里接应你们,并且带你们到院子前。我先前写了封信,托母后派人暗中联系,届时雷兄只要向院卫出示这块玉牌,他们就知道该怎么做。”
雷元江接过玉牌,拱手:“不负殿下所望。”
“一切就拜托雷兄了。”连城端华郑重一礼,碍于时间不足不敢逗留,道别罢就携护卫匆匆离去。
适才被屏退的莫赟等连城端华身影彻底消失,才走回雷元江身边:“舵主?”
雷元江抬手示意莫赟不要追问,稍想过后,抬脚走到唐申另一侧坐下,在唐申脸色沉下拂袖而去前开口:“越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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